顾鸿筝一直在自学法律,特意看了劳动纠纷的案例。有次晚饭后,往出租屋的路上,装作闲聊天说与姐姐听,说完了,也到了出租屋门口:“维护自己的权益,这本身不是错,但对于大多人来说,过程会比较漫长和煎熬,特别是与公司打经济账,要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如果是裁员,理应得到一定的补偿和失业金,但是有些领导偏要让下属难做,下属也只能憋着这口气。”
顾清英心里咯噔一下:“什么意思?”她疑心妹妹知道点什么,是否已经看穿了她整日躲藏的行为背后的原因?
顾鸿筝笑说:“那次你不是提了一嘴吗?说是某个同事的事。我的意思是,如果不是什么关系特别好的人,就不要伤神了。同事嘛,尤其是共事多年却没有过多交集的人,如果不是有特别的事发生,多半就不会再有瓜葛了。”
顾清英笑得很不自然:“嗯,我知道了。”
她一月份去办理档案寄存与自投保险的时候,赶着大早去排队。人家还没有开门,她已经在冷风中哆嗦了好长时间。那是春节即将到来的半个多月,顾鸿筝在干什么呢?对了,不是陪妈妈大采购就是陪妈妈做大扫除,要不然就呆在家里做各种面让爸爸品尝,有时还去会朋友。顾清英呢?呆在咖啡店与简致闲聊天,吃着人家女朋友做得下午茶糕点。这些事完全是自讨苦吃,不足以打动任何人——除了自己,仅仅是怕丢人,于是就瑟缩着、胆怯着,畏手畏脚的。
还好,她那两天遇到的工作人员都是温柔的人。办理窗口的女人保有着很好的气质,说话轻声细语,耐心地解答着顾清英提出的问题。她的眼神柔和,带有好意的怜悯,小心地顾及到顾清英的自尊。面对顾清英反复提出的同一问题,她不厌其烦地解释着,并且用纸和笔写下来。那字体并不十分好看,也没有任何价值,但顾清英还是小心地收藏起来。
她觉得她们是善良的人。
虽然是冬天,但办公大厅里一点都不冷,可顾清英签字的时候手还是颤抖了,鼻息间有了微小的啜泣声,不仔细听还以为是因为发冷而抽鼻子,她的眼睛已经模糊了。她知道她要哭出来了。如果她有勇气在第一时间将自己的情况告诉爸爸妈妈,也会得到这样的温暖。但顾鸿筝抢先一步,已经将家里春节的喜庆气氛冲淡了许多。所以,作为姐姐,就不要再添乱了。
现在是三月中旬,该着手准备缴纳当月的保险了。顾清英已经自己缴纳保险金两个月了,她的“小金库”余额不多,在毫无进账的情况下,有些捉襟见肘的意味了。有一天,她拿起手机,做了十多个深呼吸,好容易拨通了柯婷娣的号码。一颗心简直要从喉咙里蹦跳出来,也没有将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幸好柯婷娣听懂了,她笑道:“没问题,不就是个兼职嘛,什么活儿都行?”
柯婷娣的人脉广,就看她肯不肯帮忙了。但柯婷娣也是个大嘴巴,表面功夫做得一级棒,背地里也有着众人的通病。她仰躺在沙发上,给自己老公打电话:“帮忙找找吧,随便一个兼职啦。现在不都是主业副业一起抓嘛,给人家一个人情啦。”后面的话就让人听不下去了,“对,就是你看到的那个,是不是见过两次?顾清英,小学同学。三十六岁了,还没结婚生子呢,看样子,连工作都没有,完全就是三无嘛。你听她说找兼职,我看多半是失业找不到工作。哎,就我跟你说的那个招竣,顾清英学生时代的暗恋者。嗐,谁知道他是真是假。别以为我是个家庭主妇,什么都不懂,我耳听的家庭故事可多了去了。中年男性,有那心没那胆儿,就是想证明自己的魅力罢了。”
不知道是柯婷娣老公不想帮,还是柯婷娣高估了自己的人脉关系,或许是顾清英的时运不济,兼职的事就是没有信儿。明明需要人手,可就是不要顾清英,连面都不要见。
顾清英的面容渐渐变得清癯,没有了以往的呆呆傻傻的感觉,虽然她正坐在自己的床沿处发呆。
“姐,忙吗?”
顾鸿筝倚靠在顾清英的房门前。说来奇怪,顾鸿筝的站姿很板正,但她就是喜欢倚靠在顾清英房间门口那面墙的侧壁,说是有安全感,就像小时候倚靠在姐姐的身边。
“不忙啊。”
“有事说,来小走廊吧?”
将靠在墙边的小柜子拖到小走廊的中间,两姐妹各坐一边。顾鸿筝在小柜子上放了两张纸,手里握着一支笔,省去了开场白,直截了当。“这个月底就要交房租了,老规矩,还是半年一交。两边的宽带同时到期,也需要交费了。”
顾清英脸色一沉,强颜欢笑:“嗯,算好了?”她是会计工作者,却不擅长家里的财会,完全由着顾鸿筝操持。
“每月水电我来付,因为我用得比较多,不说以前上班的时候,常常把工作带回来熬通宵,就是现在做兼职也需要熬夜,所以这一块儿费用依然由我来付。爸妈那边的宽带,还是按各付三分之一来算,我三分之一、你三分之一,他们三分之一。咱俩这边的宽带,我三分之二,因为我用得多,你还是三分之一。半年的房租,咱俩一人一半。我列了表,你看,总数在这儿,四舍五入,你大概是这个数。”
“六千啊?”顾清英有气无力地重复了一遍。
“嗯,六千。月底交。”顾鸿筝开始收拾小柜子上的纸笔,向着柜面上舂了舂。“你如果不方便,我可以先帮你付上。”
顾清英立马接话道:“怎么不方便啊?不还有大半个月吗?”毫无用处的自尊心。
“哦,还有一笔账没有算,爸妈那边的水电,四到六月份轮到你交了。”
顾清英点点头:“嗯,好。”
两姐妹从正式上班的第一天开始,妈妈就立了规矩,在两人各自结婚之前,每个月挣得钱都要交一笔小小的生活费,每人每月固定一千块。顾清英曾经有一份工作,起始工资只有一千八百块,妈妈依然要求每月上交一千块。
妈妈以女儿的名义各开了一个银行户头,每月将钱存进去。这件事在家里不是秘密,但存折和银行卡的保存点却是个秘密。爸爸说他只知道密码。父母没有动这笔钱,到最后不还是要交还给女儿们的嘛。
在女儿们步入三十岁的那一年,妈妈改变了上交一千块生活费的做法。她要两个女儿自己保管自己的工资,但要负责家里的一部分开销。于是,两个人沟通出的结果是,每人每年负责家里两个季度的水电开销,以及各负担宽带费用的二分之一。
顾清英又开始愣神,她在心里算着接下来半年要负责的账务,眉头不禁慢慢锁了起来。顾鸿筝注意到了姐姐的面部表情,轻声道:“姐?姐?”顾清英听到了耳边传来的呼唤,却是没有力气应答。
如果再不找到工作的话,自己该怎么办?
顾清英还是回到了图书馆,坐在位置上发呆,有时拿一本闲书当掩护,有时面前空荡荡。她能够不吃不喝一整天,毫无饥渴感。手机上的招聘软件看得眼花缭乱,毫无新意。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机械般地划过来划过去,却迟迟按不下“投递”键。
她不是没有想过妈妈手里的那张存折,大约得有十万,如果向爸爸妈妈坦白并且将这十万要到手的话,会解决现在的问题。可是之后呢?有了这样的保障,会不会助长自己的懒惰?
她抬头看向图书馆的窗外,光秃秃的墙体,下面就是两栋建筑之间的巷道。茅珠在的时候,两人会在那里一起吃午餐。不知道茅珠怎么样了?好长时间没有见了,其实并没有好久!
最近会有一个考试,但她没有去参加。她终于因为劳累过度而进了医院,就在考试当天早晨,悄无声息地晕倒在考试地点的门前。她倒下去的时候,大脑是清醒的,心里想着完蛋了,这下什么脸面都没有了。这是后话,是顾清英不知道的事,因为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两人再也没有遇见,自然也就不知道这一段,更不知道茅珠还没有出院时就被公司辞退了。而且,家里人在病房里就开始数落茅珠,说她考试魔怔了,连正常生活与工作都不会了;还是当着茅珠的面,五个人商量要不要将茅珠送到心理科去看看。
顾清英有时在想,或许两人在人海中擦肩而过,彼此有着某种感应而故意不相询问,她想象着那该是个绿意盎然的春天,在如画的林子里,成群的鸟儿飞过旷野,一只一只飞过来,一批一批飞过去,接连不断地飞出去。她与茅珠是偶入林间栖息的生灵,不经意间的一瞥,相视而笑后的各自离去,在一片绿树掩映中越走越远。
但的确再没有重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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