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潇潇,这是入春以来第一场雨。
陈乔携着墨画,地砖上泛起潮湿的水汽,腾笼进两人的裙摆,远处几株树上泛起鲜嫩绒绒的鹅黄。
寒意未尽,春潮将至。
远处朱红色宫墙下,小丫鬟们窃窃交换了个眼神:
“看,看见了吗,撑着伞那个,就是陈乔姑姑,听闻她原先是皇上身边最得宠的宫女,却不知犯了什么事,触怒了圣颜,被贬回掖庭了....”
“那她还如此的胆大包天,不夹紧尾巴做事便罢了,竟还敢和刘嬷嬷打起擂台来...”
“嘘,你不要命啦,这也敢说...”
剔透的雨珠顺着上好的潇湘伞骨滑下,砸在鞋尖。两三个小宫女自以为小声,殊不知早就顺着东风传到了陈乔的耳中。
墨画急得跺脚:“她们这是在做什么,平白污蔑了姑娘的清白名声,姑娘做这些事,和刘棠那个没安好心的老不死斗来斗去,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她们!这会子反倒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
说着就要冲上前去,陈乔揪住她的领子,好气好笑地把墨画拎回来:“你跟她们小肚鸡肠的做甚?你我进宫之时,也不过是这般年纪光景,又懂得什么大道理,旁人说什么便信什么罢了。”
“再说了,”她神色有些深深地暗淡下去:“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我虽非天下之主,倒也颇领会其中一二。”
墨画被她拉回来,有些无奈:“...姑娘你又来这一套...罢了罢了,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且放过她们这一遭。”
陈乔双手合十,狡黠地嘻嘻笑:“是呢,墨画姑娘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
两人笑闹之间,步履一转,就是三个金灿灿的大字:
安济院。
安济院几乎是和内学堂同一时刻建成的,坐落在掖庭之间,专司诊疗宫人和收容年老体弱不能劳作者,直接受宫正司管辖。
赫连翊召来的大批医女几乎都进了安济院,陈乔特意在每个宫人的月例中额外添加了一两常用药材。
若是不用,就折算为银两发放,若是生急病,及时在御药房中提出来也并不耽误什么。
有了这一重起码的保障措施,施行了三月,宫人们的死亡情况下降了起码三成。
陈乔绕过屏风,嗅到清苦的药材香气,才发现有些不对。
平日里称得上络绎不绝,人头攒动的安济院,此刻却很有些古怪。
连一丝一毫的呻/吟都不曾有,安静得过分了。
年迈的老婆婆和幼稚的孩童躺在榻上,都轻悄悄不敢出声,殿中手足无措的医女望见陈乔仿佛看见了菩萨,快步跑来哭诉道:“陈宫正,您可算来了!”
“怎么了?”陈乔眉宇带着深切的肃然,她看向被一层轻纱笼罩着的内室。
那医女也面带担忧地望了室中的人影一眼,压低声音道:“还是那个孩子...没想到她居然真的来了...”
陈乔微微皱眉,转过头吩咐道:“墨画,不是急病的宫人先让他们回去,择日再来。周医女,剩下实在不得不留下的病人带远一些,麻烦你了。”
两人得令飞奔而去。
大名鼎鼎令行禁止的陈宫正却在原地踌躇了一会,才下定决心撩开那道珠帘。
大珠小珠清脆,室中人也施施然回过头来,对她露出一个意料之中的微笑。
“陈宫正百忙之中拨冗前来,奴家真是不胜荣幸。”
陈乔也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抱拳道:“刘嬷嬷...幸会。”
这女子身量高挑,唇不点而朱,眼波流转,绕着她曼步走了一圈。
陈乔不敢抬头,只感觉一点冰冰凉的东西轻巧地点在她的指尖——是刘棠的扇柄。
那扇柄似金非金,似玉非玉,沁人的凉在她腕骨上摩挲。
陈乔不由得瑟缩一下,抬头来,对上一双勾人的凤眼。
“啪——”扇子被她潇洒地阖上,刘棠在空中点点陈乔额头,掩唇娇笑道:“陈宫正,何必与奴家讲这等虚礼。”
被牢牢捆扎在床上的人呜呜地叫起来,刘棠显然很不高兴:“你看不见陈宫正还在这里吗,怎地不讲一点礼仪?!”
那被裹成蚕蛹的人悲哀地流下泪来,闭上了眼睛——那竟然是个女孩。
陈乔向前一步,皱眉正色道:“嬷嬷,您何必如此为难一个刚入宫的小宫女?”
“哈哈哈哈,刚入宫的小宫女?陈宫正,您没有和我说笑吧,啊?”
“哪个清白良家女孩儿,能做出无媒苟合之事,还怀上了孽种?!”
“若是混在旁的宫中便还罢了,偏生还混在小殿下的宫中,若是皇家血脉混淆,你我可担负不得这个罪名。”
刘棠悠悠笑起来,面上仍是一片从容。
陈乔握紧了拳头。
刘棠嘴中的小殿下,便是赫连翊的堂弟赫连靖,赫连家一直以来人口凋零,到了这一辈男丁只剩赫连翊与赫连靖二人。
偏生赫连翊早已加冠许久,清心寡欲,鲜少踏足内帷,去年末和陈乔闹出的一档子荒唐事情并未遭到老臣们大规模的反对也缘由此出——文官们急啊,皇帝无后,社稷不安呐!
就算是个宫女生的他们都会捏着鼻子认下来!
可惜时至今日,赫连翊的后宫仍旧不闻婴孩啼声。
眼看着如今在位的陛下油盐不进,于是就有人转头,把主意打到了赫连翊的堂弟,赫连靖身上。
他这堂弟父母双亡,自幼在宫中长大,还未曾封王,但人人都知道这是板上钉钉之事,故而皆唤一声郡王爷。
宫中有旧例,皇子满十五才能出宫立府,赫连靖今年十四,正卡在一个暧昧的年龄。
进一步可入主东宫,退一步只能当个闲散王爷,终其一生与皇位无缘。
而她眼前这位....陈乔极快地扫了一眼刘棠眼角的细纹。
正是赫连靖的乳母,比赫连靖整整大了一十四岁。
听闻郡王殿下极为依赖这位抚育他长大的乳母,以至于近些年二皇子到了晓事的年纪,一直有风言风语传来,说这二位有私情。
偏生这位刘嬷嬷也一般卡着不叫旁人近小殿下的身,莫说嫔妾,就连服侍的人也是一色的小太监,说得好听怕是郡王殿下被女色迷了眼睛,遭了歹徒陷害,实际上谁有知道这是怎的一回事?
赫连翊成日里忙得上天入地,自然是没功夫搭理他这位便宜堂弟,整个毓秀宫被刘嬷嬷守得如铁桶一般,水泼不动针插不进。
陈乔上任两月余,无论是何等宫规发布抑或条例调整,毓秀宫都巍然不动,只教陈乔仰它鼻息,也不是没有去派人请过,都是悻悻而归。
教陈乔愈发好奇,这位刘嬷嬷究竟是何等人物?
没想到,她还没什么动静,他们自己内部倒是先出了事。
——毓秀宫的一位宫女怀孕了。
“你瞧瞧,陈宫正。”女孩头上盖着的黑布被一把掀开,她像溺水的人一般大口呼吸起来:“这小狐媚蹄子,真会挑地方找事。”
她狠狠地啐了一口:“就偏偏挑中了我们毓秀宫,这下好了,连带着郡王爷的名声也跟着不好了。”
她年长又资历深,虽无品阶,但毕竟身为郡王乳母,陈乔也不能对她视若无睹,少不得要凑上前去安慰一二。
不过她不甚走心,眼神不住地一旁往默默流泪的小宫女身上瞟,她的小腹尚且没能隆起,此时梨花带雨,别有一番小家碧玉的情调。
陈乔突然道:“你入宫多久了?”
那宫女僵了僵,小声道:“奴婢入宫,二月有余。”
刘棠一听即骂道:“入宫二月,身孕就已经二月了,陈宫正,你要为我老婆子做主啊,这贱女子必定是在宫外怀了孕,在宫内企图把这来历不明的野种栽赃给我们王爷,我们王爷自小没了爹娘,就指着皇上给我们做主呢....”
她涕泪交加,眼泪竟像是要淹了安济院。
那小宫女也挣扎起来,口中高呼:“奴婢肚子里的孩子当真是王爷的,它不是野种...”
陈乔一时无语,只扬声道:“把一月宫女入宫的查验册拿来!”
“你叫什么名字?”
“春...春芽。”
“今年一月十五入的宫?”
“是...”
陈乔合上查验册,唤墨画:“去,把王婆子和李婆子给我叫来。”
——正是那天负责宫女验身的嬷嬷。
“宫正,宫正明鉴啊!”那春芽兴奋地喊了出来,刘嬷嬷脸色却如同马厩的白墙般煞白。
陈乔看两人神色各异,心中已有决断,只面色不显。
果真不久后,王婆子和李婆子禀报,春芽入宫时,确乎是未曾怀孕的。
春芽如蒙大赦,陈乔对赫连靖的不喜却更添一份。
但刘嬷嬷却连滚带爬蹦起来:“不可能,不可能是王爷!不可能是他...”
她忽地一蹦三尺高:“奴家要见皇上,对..对,郡王爷可是他亲堂弟,他不会坐视不理...对,对,我要见皇上...”
她魂不守舍地走了。
墨画担心地问:“要去追吗,真闹到皇上面前...”
陈乔淡定道:“不必,福禄不会吧这点事摆在皇上面前的。”
没想到她棋差一招,两个时辰后,一双明黄色龙靴就踏进了安济院的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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