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之下,冰痕犹上。
·
连寂醒来时,头正磕着万世界碑。
它屹立在不周海边,如此古老,却又暗淡。
一座石碑,隔绝六界千万年。
一座石碑,成就她七年梦魇。
阿姊似乎又在望着她,眼神晦暗不明,身体筋骨寸断,恶意绵绵不绝。
寻恨在界碑旁看着她,“你要登天阶,需……”
“我知道。我们都知道。叩首三万七千次,天阶之上答界碑九问。”她垂着头没有动作,向着西方不语,像是无声告别。
“仙长,有多少人活下来了?”她的声音大概是颤抖的,尽管她拼尽全力维持可笑的自尊。
久不见人作答,连寂终于着急起来,她撑着界碑站起,又跌了下去,“仙长…”
寻恨好似才回过神来,她散去周围灵力,“约有大半,只可惜我来得迟。”
连寂跪在地上,轻嗯一声。
她想说,仙长何必自责,若无您,城内再无活口。
可是她说不出来。
正如她逃跑时一样,她为自己找好了借口。
不周的风,比苍梧更疼、更冷,也更独,天地间她只能感受到自己,那是一种可笑的自私。
她俯首一叩,再不言语。
……
师妹请她回阁的话已被抛诸脑后。
寻恨也不知怎的,竟留下来想要看看她究竟能走多远。
你,会停在血肉模糊的额头之伤么?会留在天边无尽仙阶么?亦或是死在探寻灵魂的界碑问灵?
——俱不得而知。
怯懦奔逃、心死挣扎、痛苦求生、释怀择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
她遥遥望向那屹立不倒的界碑。
这人间界,血气你可吸收够了。这身前的万世界碑啊,你守护着谁,你怨恨着谁,你杀死着谁。
第七百次叩首。
血已渗出额头,连寂无知无觉。
界碑,界碑。
神明赐下的枷锁,如果我不死,我也想斩断你,我也想斩断自己。
天阶啊,你是否真的能通向天?
第一千二百次叩首。
身前大地焦红盛开,连寂眼前不见景。
若赎罪,收我愧。
若罚恶,断我魄。
我要越过这天阶,我一定要越过这天阶。
第三千次叩首。
她已动弹不得,体力尽消。
凡人之躯,受此刑罚,该血尽而亡。
天暗下来,不周的风更甚,连寂恍然想起,苍梧的水啊,也是这么冷,泡进去皮开肉绽,数年不得愈。
阿姊护着她的身影那么凝实,她都快忘了,她未曾沾染血污的脸是什么样。
头抵地多时的连寂再有动作,她缓慢又轻柔地再次对那方向一拜。
拜的却是阿姊。
第七千次叩首。
那魂灵,有些暗淡了。连寂闭眼。
她不敢再去看阿姊的眉眼。
第一万次叩首。
不知多少日夜轮转,她终到此步,不饿不渴,唯累。
她抬眼,抹了一把血擦在界碑上。
只放大一念,神明真卑鄙啊。
第两万五千次叩首。
寻恨扶起那仿佛将死的身影,以一柄短刃敲敲界碑,那上面的血迹早已干涸,求道之人还未放弃。
若她渡过此劫,她将收为己徒。
无论她所求的,是剑心、丹道、阵地,她都将为她铺一条坦荡通途。
第三万六千九百九十九次叩首。
大地分明的两道颜色隔开了连寂与不周之土,她将乱沾在脸上的发丝拢到耳后,已近结痂的伤口有些暗红,她的眼睛却亮得出奇。
她决绝一拜,此后,再无后退回头之路。
“三万七千次叩首已成,请万世界碑予我天阶一登!”
不周的风,停了。
轰——
雷鸣炸响,海面高涨,白色闪雷直追连寂而来,天地失色。
海面上,天阶现。
那是透明的、却又凝实的,无尽的、却要登完的,古往今来欲入修真界的凡人必越的——有愧无悔天阶!
连寂没有再望西方,她拖着几近报废的双腿,一步一步来到天阶前,触碰上去,那么疼,那么热。
今日,我必入此道。
她想,她的姿势应是滑稽的。她顺着天阶向上爬,双手转换一次,方上一阶。
双手血泡尽起,她一步不停。
她不会再做凡人,不会再让任何人做凡人。天阶,待我走向你,待我踏遍你。
怀中有什么东西滚了下去,那是一包用纸包好的糯米团。
连寂眼睁睁看着它滚落下去,与过去彻底断绝。
“…天阶,我要带着它进入修真界,今日我退不为后悔,只为取一物。”
她踉跄起身,跌落天阶,破碎的身躯奔向那开了口的纸团,像是要抓住最后一丝良知。那滚动的纸团,终是在她昏迷前被拥入怀中。
对不起,我有愧;对不起,我无悔。
寻恨静静看着她倒在最后一阶的身躯,再次敲了两次界碑:“界碑,你乱了规矩。”
“这天,从未要求你再引凡人弃天阶。”
她看向那卷起的巨浪,无妄海已经许久不曾凝聚过如此磅礴的力量只为阻止一个凡人踏上天阶。
连寂、连寂,如天阶不毁你肉身,请你一往无前。
……
疼。
好疼。
这是哪里?
冰洋之下,连寂想冲上去回到陆地,但在这种情形下,她连动一根手指都有大力压制,只能任由自己沉入水底。
水开始回暖,她感到自己仿佛被裹在怀里,那温度,仿佛能抚平一切伤痛。
她开始想在温暖中小憩一会,一会就好。
睡梦中,窗外小雀喳喳,院子里的苍连树透出斑驳光影,叶间过风啸啸,晴日大好。
她端坐桌前,正读着《四方律》,晦涩难懂的文字对她有着极大的吸引,她十分好奇四方土的前身以及那些寥寥几笔盖过的跌宕起伏的故事,今日是她看它的第四日。
“至于人间界四方土,苍梧地水断人身,重泉天火烧人形,空桑惊雷杀人魄,不周烈风斩人灵。身为身,形俱形,魄修魂,灵作本,此四不还则生路尽绝,如何能存?然人顽强何至,鬼神亦因前劫——止今仙踏界碑夺五界守源,逆天而行……”
连寂翻页,却不见续篇,后面的纸页都被撕了去。
她所看的书都是阿姊买来的,有些被传了几手才到摊子上买卖,这前任主人怎么这么不爱惜书籍!
她可惜地站起来,本月最喜爱的书籍竟是残篇,还偏偏断在如此精彩的地方,叫人抓心挠肝。她又看了看最后一页,企图琢磨出点后续。
“四方土是因为止今仙才存在的么?哎呀,怎么会有仙人叫这么个名字,好不吉利。”
“止今、止今,止步于今天么。若是阿姊的仙号,定磅礴大气许多。”连寂也不知是因为不见续篇恼怒还是怎的,竟开始批判上书中仙人。
小雀停在窗沿,喳喳叫她,连寂逗着它玩了一会,又看看日头。
她用午膳前只有不到半个时辰可以来读书,便要去练武。眼见时辰将近,她只得恋恋不舍地将它放在桌上,磨磨蹭蹭出了门。
偷懒的事她从来不敢做,因为阿姊会看着她,还会教导她何处不得当,这时候从阿姊身上瞧不见半点温和。
但她最喜与阿姊相处,哪怕挨罚。
她走在长廊里,思忖着明日看什么书,书阁已差不多被她翻遍,或许还能上街买一些。那今日可要好好表现,叫阿姊刮目相看,多领点银子。
她又小跑起来。
忆起往昔美好岁月,她感到全身都舒畅起来,连一丝疲惫都感受不到,好似从没颠沛流亡过。
……阿姊?流亡?
什么时候的事?她明明在连山同阿姊隐居,何来流亡一说?
不对。不对。阿姊死了,流亡也结束了。
她为什么会忘记,为什么还在寻求飘渺的舒适,此时的她,应当在不周才对。
梦境霎时间坍塌。
汪洋下,连寂再度睁眼,眉目冷然。
她已成三万七千次的界碑下叩首,正登上天阶,正滚落天阶,正护着一块已冷硬的小食,醒来却在水底?
用这卑鄙的手段引她弃天阶,好一个万世界碑。
十日不曾站起的双膝、染透大地的鲜血、几近见骨的伤痕,她以全身血液为代价,换取一个修改命运的机会,如今凭什么不予她踏一踏这天阶,又凭什么不予她改一改这天命!?
有愧无悔天阶的存在,难道只是谎言么。
神也欺人!
身体开始向上漂浮,那水面仍距她那么辽远,连寂也不知从何而来的胆量、从何而来的力量,她双目赤红,颤抖的双手向上一握。她只感受到寒气蔓延,整个水底开始震荡,向她俯首。
距陆地一步之遥。连寂左手愤然一举,指尖触碰到水面时再不能越界半寸。
“我偏要上去!”
口鼻周围的气泡向上浮起,寒气再度袭来,她五指弯曲,越过水面,只觉触摸到一层薄冰。她倾注全身之力,冰面炸然碎裂,时间凝结静止,似有悲歌奏鸣。
下一瞬,世界颠倒,汹涌的海水在她的脚下翻滚,却始终越不过屏障。
不周海倾力凝聚之结界,抵不过凡人一拳。
天阶再现!
连寂全身湿透,四肢窜着冷气,眼中却盛滔天巨怒,她再拖着残腿,来到天阶前。
雷声不绝,强压而下,堪堪停在她头顶,她终是在第一阶站定。
天愈发昏沉,天阶之上的光芒若游丝般远去,衬其愈发透明起来。
这一次,阻止不得了。无悲无喜之声响起,铺天彻地之威压降临,寻恨退出范围。
“来者何人?”
连寂死死盯着天阶上空,忽然笑了一下:“人间界苍梧,连寂。”
“为何来此?”
她再上前一步,“我欲成仙。”
天阶上方渐渐消散,化作盈盈飞光飘散而来,“为何欲成仙?”
雷再向下压,嘶吼在她耳边,轰鸣数十里。只要她的回答无法令天阶满意,便只有灰飞烟灭的下场。
连寂好像很享受巨雷的高鸣,她半点不退。她衣上的水滴在天阶上,很快湿了这一层阶梯。
“我心怀巨愧,但求不悔。”
吼声渐停,压抑不再,她的跛腿慢慢挺直,消失一载的知觉充入脑海,伴随着强烈痛楚,海面趋于平静。
空中只余回音。
“——可。”
天阶轰然散去,雷电回退,烈风重归,晴日拨云。她狼狈地摔在地上,沙土扬起,污了衣袖,她却觉心中无比畅快,从未如此爽朗痛快般大笑过。
天阶、天阶,还不是被她踏过去了。
凡人、凡人,凡人又如何。
一滴泪,砸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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