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殿再一次热闹起来,李温带着太医,很快便赶了过来。
裴怀泠已经昏睡过去,苏浔战战兢兢地立在床边,听着太医疑惑地叹气:“明明之前已经给皇上施针压制住了,只要情绪平稳,今夜应当无事,怎么咳血了呢?”
苏浔一言不发地站着,决定不接太医的话茬。
太医想不通,只好又给裴怀泠扎了几针,还多开了一副药,才提着药箱退了出去。
李温见有惊无险,便也退了下去,临走时还好好叮嘱苏浔一番,让她仔细照料。
苏浔点头称是,等到身旁恢复安静,她才抬起袖角,偷偷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
床上的裴怀泠还在昏睡中,憧憧灯影映的他脸颊半明半昧,一半苍白如雪,一半隐于黑暗,即便这样安静地阖着眼睛,周身依旧带着渗人的压迫,仿佛处处缠绕着黑气。
苏浔又擦了一把汗。
不知道等他清醒过来,会怎样惩处她。
要不,她趁现在把他杀了?
不行。一产生这个想法,苏浔便飞快地摇摇头。她从前想杀他,也不过是在他要虐杀她的前提下,她才做出同归于尽的决定。而如今他对她的惩处未知,她若冒然杀了他,她作为弑君的凶手,定然会被处死。她不能为了杀他,把自己的命丢掉。
再说,不到破釜沉舟的时候,她这个胆子,哪有勇气举起刀?
苏浔轻轻叹了口气,既然如此,她不如趁着他昏睡的时候,找找兵符吧。如果她这一关还能侥幸蒙混过去,早早出宫才是她的正道。
她又看了一眼裴怀泠,确认他还在昏睡着,便迈着极轻的脚步,绕着这方内室查看起来。
秦婉婉告诉她,兵符会被昏君贴身放着,而这内室是他起居的地方,兵符大概率会在这里。她的目光看了一圈,最后落在书案后的一排书架上。
书架上搁着汝窑瓷器,金镜珊瑚,夹杂着几排书,还有一个暗红色搭扣的檀木盒。
檀木盒上雕着八宝吉祥纹,搭扣垂着,苏浔走过去,才发现上了锁。铜色的小锁玲珑小巧,她伸手拽了拽,却是纹丝不动。
她失望地往回走,余光扫过书案,脚步一顿。
书案上摆着一张地形图,上面有几笔勾勒,落着几个零星的字眼,苏浔看着这笔锋甚是眼熟,刚打算弯下腰仔细看,却在此时,榻上传来细微的动静……
苏浔顿时将这事抛在脑后,飞快地跑到床边。
裴怀泠的手腕动了动,脸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一双长眉拧着,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苏浔胆子都快吓破了,她径直跪下去,小心翼翼地喊道:“皇上?”
裴怀泠睁着眼睛,耳畔似乎有人在唤他,然而他眼睛却像是蒙上了一层雾,看不清说话的人,更听不清她说的话,只是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
苏浔喊了半天,他都没有反应。她悄悄伸出手,在他的眼前划了两下,见他瞳孔依旧没有焦距,才松了口气跪坐在地上。吓死她了,还以为刚才被发现了。
她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小声嘟囔道:“难不成是梦游吗?”
床上的人依旧没有反应。许是神志不清,他脸上没了往日的阴翳,多了几分脆弱和迷茫。苏浔瞧着他俊美的一张脸,不免生出几分遗憾,多好的一副皮相,怎么就烂了心肺。
她伸出手指,想将他睁着的双眼阖上,却猛然被拉住手腕——
苏浔吓了一跳,急忙喊道:“皇上,您听奴婢解释!”
她跪在地上,缩着脖子等着裴怀泠发落,然而等了半天,床上的人仍旧抓着她的手腕,一动不动。
苏浔又悄悄地抬起头,床上的人竟然已经阖上眼,睡着了……
“果然是梦游。”苏浔嘟囔一句,胳膊扯了扯,试图抽回自己的手腕,却没想到,她的手腕竟被他捏的死死的,动都动不了……
她费了半天劲,也没抽出自己的手腕。
“刚刚不是还起不来吗,这会儿哪来这么大的力气……”苏浔伸出另一只手,试图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然而她刚刚碰上,榻上的人眉头微微一皱。
苏浔急忙缩回手,床上的人才恢复平静。
她叹了口气,只好放弃挣扎,闷闷道:“算了,就当是哪辈子欠你的。”
……
“裴怀泠,我上辈子肯定是欠你的。”
眼前朦朦胧胧,裴怀泠努力睁着眼睛,终于看清了面前巧笑倩兮的女孩儿。
他有些混沌地摸了摸自己的额角,一时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
“别摸了,已经退烧了。”女孩儿笑嘻嘻地拿下他的手,“我可给你敷了整整一晚上的毛巾。你说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你的,好好的觉不睡,非要大半夜赶过来伺候你。”
她笑得得意又明媚,全然没有抱怨,裴怀泠看了她半天,才弯起唇角:“谢谢你,苏浔。”
“我可不接受口头的谢谢。”
她的唇角扬得老高,他被她的笑迷了眼,不由温柔地问她:“那你要什么?”
“我要……”她笑着,眉眼弯弯,脸颊竟染上了两抹羞涩的红,“你做我男朋友吧。”
他那颗封寂多年的心,忽然快速跳动起来。
他和她在一场商务酒会相识,她是被朋友带过来的。那天她穿着一条精致洁白的长裙,肌肤上像是蒙着水一般的月华,他一眼就看到了她。
明眸皓齿,笑如暖阳。
只一眼,他就知道,她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她美丽而光明,而他,却需要带着面具,在阴暗里满心算计,苟且偷生。
浓浓的自卑涌上心底,他想要排斥,目光却胶在她身上挪不开,直到,她也看到了他。
她朝他一笑,端着酒杯便走过来,白裙下摆随着她的步伐轻晃,晕黄的灯光下仿佛开出一路的花。她停在自己面前,对他说:“你好。”
他弯起一个最温柔的笑,回她:“你好。”
她便笑着介绍自己:“我叫苏浔,要不要加个联系方式?”
从那之后,她就常找他聊天,她身上仿佛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让他一眼便沉沦进去。他小心翼翼地带着自己的面具,贪恋又痴迷地等待着她每一次的消息,直到他这次病得糊涂,不知怎的,将她叫到了身边……
“你想什么呢?快点回答我。”见他不说话,她抬起手戳了戳他,将他从回忆里戳醒。
他望着她的明媚的双眼,里面倒映着他,还有一丝丝忐忑。
他听到自己说:“好。”
她眼睛里的忐忑顿时便没了,像是顷刻间洒满了星星。
他笑着,将她小心地拥进怀里,却不知为何,胸口漫上一阵阵隐秘的刺痛。
……
裴怀泠睁开了眼。
入目是绀青色纱帐,上面绣着龙纹,他恍惚片刻,才知道自己方才做梦了。
也不知怎的,他竟然梦见了上辈子苏浔向他告白的情形。
他半阖着眸子,讽刺地一笑。
手心似乎握着什么,裴怀泠举起来,发现里面是一截纤细的白腕子。顺着腕子望下去,他看到一张睡得正熟的脸,正趴在他的龙榻上。
鬓发歪斜,几缕青丝散落肩头,衬得她一张脸莹白如玉,魅惑怜人。
他蹙眉,一把松开她的手腕。
本来睡得正酣的苏浔猛然坐直,她睁大眼睛,直愣愣地瞪着裴怀泠,半晌才回过神来。
“皇……皇上,您醒了啊……”她忙矮了矮身子,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手腕竟然回来了。
她偷偷搓了两下,继续谄笑道:“皇上,您身体感觉怎么样,可要奴婢帮您唤太医来?”
一张媚色逼人的脸,雾蒙蒙的美目里含着焦灼,好似真情实意。裴怀泠望着她,缓缓道:“朕是怎么晕过去的?”
苏浔脸上的谄笑便僵住,低下头扮做鹌鹑样:“皇上,奴婢知错了……”
裴怀泠没有说话。
苏浔见他迟迟没有发落,便开始努力巴结,她伸出手臂,问道:“皇上,可要奴婢扶您起来?”
裴怀泠目光落在她那截手腕上。他昨夜握着的地方,已经起了一圈青紫的印子,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他望着她一脸媚笑,刚刚被那场梦搅乱的心神又烦躁起来,他阴沉着脸撷过她的下巴:“你离朕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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