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浔戌时的时候没有去周平的房间,于是在隔天便迎来了他的报复。
他站在功坊中一众舞姬面前,扬着下巴,用尖细的嗓子喊道:“两日后,皇上生辰宴上那场祈福舞,领舞之人已定——是青韵。这几日你们好好练习,莫要在宴上丢了脑袋。”他话音一落,四周便传来几声隐约可见的松气声。
领舞之人是打扮得最美的,而青韵无论舞技还是姿色,也皆在她们之上,皇上是没有理由选不中她的。想到这,上场的舞姬纷纷松了一口气,有青韵在,她们这一次算是躲过了。她们麻木地自我安慰,看向苏浔的眼神,已经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等到舞姬们散去,周平背着手走到她面前,下翻的三角眼全是嘲讽:“内教坊司不会给你收尸,你最后就是个曝尸荒野的下场。啧啧,这样好的身子去喂野狗,可惜了。”他说完,冷哼一声走了出去。
苏浔熟视无睹,她拿着自己的舞衣,在功坊找了一个角落席地而坐,开始循着青韵的记忆熟悉祈福舞。
祈福舞节奏极慢,由内教坊司六名舞姬一起表演,整支舞动作简单,唯一的难度是要踩着五寸高的木屐跳,对平衡力有着极高的要求。
她上辈子是专业的芭蕾舞演员,如今加上青韵一身擅舞的软骨,在朝堂上跳这样一支舞并没有难度。
她又随手拿起手边舞衣,舞衣是缟色的薄纱所制,大概是因为这支舞的寓意是祈福,所以这舞衣格外素净。这细薄丝滑的白纱,跳起来应该是极飘逸的,苏浔摸了摸,眉梢轻轻一挑,这披麻戴孝一样的装扮,真能引起那变态狗皇帝的注意?
“青韵姐姐,你真的要死了吗?”正在她思量的时候,凝烟不知何时溜到了她身旁,神色满是慌张。她刚来内教坊司没多久,很多事情还不知道,刚刚听到几个舞姬的私语,吓得差点尖叫出来。
听到她的话,苏浔刚刚升起的那点侥幸顿时烟消云散,她缓缓扯了扯嘴角。
“听天由命。”
……
长乐帝二十岁的生辰宴如期而至。
安神殿内,李温捧着玄色的龙袍,朝着龙榻上刚刚睡醒的人小心翼翼问道:“皇上,今儿是您二十岁的生辰,石大人在太极宫为您操持了一场盛宴,您何时过去?”
塌上的人却没有说话。
李温也不敢追问,只默默地将腰弯得更低了。
许久,塌上传来细微的摩挲声,裴怀泠穿着一件空荡荡的白绸寝衣,缓缓坐了起来。
他的视线从眼前那个不敢喘气的太监身上扫过,望着面前空阔又奢靡的偌大宫殿,唇角泛起一抹嘲讽的笑。
十多天前,他躺在满是消毒水味的病房里,咽下最后一口气,没想到再睁眼,他竟然穿到了这个将死的病鬼身上,他原以为是上天让他再走一遍死亡,然而他躺了多日,竟吊着口气怎么也死不了。
他这身体的原身,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小皇帝,他循着他的记忆,很快便走完了他的一生。这小皇帝生母是婢女,直到继位时他才知晓自己的皇子身份,在那之前,一直过的是最低贱又见不得人的日子。童年的阴影和多病的身子让他郁郁寡欢,唯独听到那些鲜活的生命在他眼前哀嚎和惨叫,才能唤起他骨子里兴奋的战栗。因而他残忍嗜杀,由其喜爱虐杀那些比他弱小的女人。
是个懦弱又变态的废物。
上天将这样一具身体给他,不像是恩赐,倒像是在恶心他。
他脸上的嘲讽更甚。
李温见他迟迟不语,忍着心中的惧意,又问道:“皇上,可要奴才替您更衣?”
裴怀泠终于正眼看向他,眼前这四十多岁太监的腰低得不能再低,显然十分畏惧他,看来他的原身,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位高权重,又惹人畏惧。他喜欢让人畏惧,这样,他才能随心所欲。
他上辈子为了报杀父之仇,一直伪装得斯文良善围在他那叔叔身边,终于濒死之际搞垮了裴氏,将他叔叔的后半生送进了监狱。如今大仇得报,又重生了这样一个好身份,他总算可以摘下面具去活着了。
想到这,裴怀泠讽刺地一笑,半阖着眼睛看向李温,说出了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字。
“嗯。”
……
太极宫内。
群臣穿着整齐的官服,规矩地坐在两侧,婢女们端着美酒佳肴鱼贯而入,整个殿内忙忙碌碌。可即便这么多人,却没有任何人发出声音,只能听到细微的衣物摩挲声和杯盏轻碰声。
许是知晓那昏君病弱,厌恶别人鲜活的模样,殿中的大臣们皆面色焦黄,满脸菜色,仿佛他们参加的是一场断头宴。
“真是安静啊。”苏浔扒在偏殿的门口,悄悄往外望着。
身后的一个舞姬看不下去了,伸手扯了扯她:“青韵,你在干什么?当心被人发现!”
苏浔却不甚在意地扯了扯唇角,她大概率马上就要死了,不如死之前好好看看古代宫宴的盛景,给自己涨涨见识。
她继续盯着外面看。
这一群大臣之间,有一个人让她多看了几眼。那人大腹便便,蓄着八字胡,一身气势和那些骨子里萎靡的大臣全然不同。
这时,殿中一道尖细的声音高声喊道:“皇上驾到!”
那些原本坐着的官员,飞快地换好跪姿,高声喊道:“恭迎皇上,皇上万安!”
苏浔就看到那隐在珠帘后的金銮宝座上,缓缓坐下一个身形瘦长的人,那人着玄色龙袍,容色隐在珠帘之后,她看不清楚。苏浔打量片刻,不禁冷笑,这大概就是那个死变态了。
随着他的入座,宫宴缓缓开始。群臣们满面笑容地开始说着吉祥话,若不是额角上挂着冷汗,这应该是君臣和谐的画面。苏浔正看得起劲,一个拿着拂尘的公公走进了偏殿:“内教坊司的,上场了。”
苏浔的心瞬间绷起来。她缓缓抚了抚身上缟色的舞衣,轻轻念叨一句:“希望这丧服舞别引起那死变态的注意。”
外面的典乐缓缓响起,苏浔深吸一口气,踩着木屐踏入了殿内。
编钟低吟,罄声和鸣,浑厚幽长。
“这内教坊司的舞果然名不虚传。”一道谄媚的声音忽然响起,苏浔跳舞的间隙,抬起眼梢看了一眼,是刚才那个大腹便便的胖子。
只见那个胖子弯着腰走到殿中,跪在地上对着狗皇帝说道:“皇上,如今您二十岁了,先帝在您这个年纪已经有了建阳行宫,不知皇上的行宫何时动工?”
苏浔听闻,趁着垂袖的动作翻了个白眼,原来是教唆狗皇帝骄奢淫逸的。
他话音落下许久,珠帘里迟迟没有动静,只好悄悄抬了下眼睛,小心翼翼地又喊一遍:“皇上?”
裴怀泠在珠帘后,眸光中闪过一丝嫌恶。
跪在地上的人是大祁的左相石咏德,是长乐帝最好的一条狗。长乐帝不思朝政,他替他监国,长乐帝嗜杀,他替他从民间找貌美女子送进教坊司,他一向纵容长乐帝,看似是极其忠诚,不过是为了享受一人之下的权势。
石咏德跪在地上,终于觉出不对味来,他没再继续追问,悄悄地起身退回了原位。
宴席中的群臣面色开始浮现出恐慌,今日皇上的心情非常不好,连他一向宠爱的石咏德都没有搭理,他们一定得小心点,千万不要触了楣头。
四下无声弥漫的恐慌让乐声中的苏浔打了个寒噤,她深吸一口气,还好,这支舞马上就要到尾声了,上天保……
那个佑字还没说出来,她的脚底传来一声清脆的断裂声——木屐断了!
这声音在幽长的乐声中格外明显,宴中的众人寻着声音将视线落在她身上,目光寒渗,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苏浔身上吓出了一层冷汗,若她在皇上的生辰宴上乱了这支祈福舞,在这群古代人的眼中便是不吉,她是会被乱棍打死的!下意识的,苏浔在摔在地上的那一刻,踮起了脚尖——一个标准的芭蕾立脚动作,将她的身体撑住。她另一只脚上还穿着五寸高的木屐,这样算是勉强维持住了平衡。
宴上的众人看着她的脚,目光很是新奇,她穿着略紧的足衣,依稀能看出绷紧的脚尖和脚背,这是极怪异又难受的一个姿势。
祈福舞结束,乐声短暂安静下来,苏浔和舞姬们行礼,弯腰退下去的时候,那珠帘内,传出一道清冷的声音:“慢着。”
她们顿时停住脚步,低着头跪在地上。
苏浔额角的冷汗缓缓流了下来,这变态虐杀狂要下来选人了,也有可能,是下来杀人。刚才那支舞即便她没有摔倒,也犯了大错,也许,她等不到被选中招寝,现在就会被拉出去打死。
她跪在地上,饶是做了再多的心理准备,在濒死的时候,也有了几分惧怕。
珠帘碰撞,里面的人缓缓走了出来。
殿中安静得可怕,苏浔甚至听见了他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苏浔不敢抬头,不知多久,一截绣着龙纹的玄色袍角,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她的下巴被一只冰凉的手捏住,将她的脸缓缓抬起。
苏浔微怔,入目是一个极美的男人。乌墨一样的长发拢在玄色的玉冠中,长眉入鬓,凤目薄唇,一脸病态的苍白给他添了几分鬼气,仿佛来自画中的摄魂艳鬼。而此时,艳鬼的一双灼人凤目正凝着她,带着森然的冷意。
苏浔的肩膀不可遏制地发起抖来。
裴怀泠的余光看到她抖成了筛子,缓缓松开了指尖,他认错人了。
他方才在珠帘后,看到这舞姬像芭蕾一样的立脚动作,差点将她错认成苏浔——那个上辈子让他死不瞑目的女人。
苏浔是他上辈子的前女友,一个专业芭蕾舞舞蹈演员,他上辈子跟她谈了一年的恋爱,看过她大大小小几十场演出,原以为自己已经将她每一个踮脚起舞的动作都烂熟于心,没想到刚刚竟然出了差错,将一个胆小如鼠的舞姬错认成她。苏浔是不会这样畏缩的,她那个前女友,自小家境优渥,是安乐窝里长出来的白富美,生平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唯一的挫折,便是十八岁的时候父母意外身亡。只是这样的挫折也没对她造成多大的打击,她从悲伤中很快便振作起来,不仅继承了无数家产,还拿下了国际芭蕾最高奖项,永远是人群中最得意最耀眼的一颗星芒。
后来,她就带着这些光环,仿佛神的特赦一样,成为了他的女朋友。
他跟她在一起这一年,变得愈发斯文和柔和,生怕她厌烦他,然而即便这样,她仍旧在得知他将死的时候,毫不留情地踹了他。
想到这,裴怀泠的眼神更冷,他没再在这个发着抖的舞姬多看一眼,转身走出了太极宫。
身后的李温飞快地跟上去。
苏浔松了口气,刚刚那阵发抖,除了自己那点惧怕,更多的来自青韵刻在骨子里的恐惧,也就是她胆大挺住了,要不按照青韵的胆量,怕是要晕倒在这变态眼前。
皇上走了,生辰宴无主,大殿上寂静无声,群臣们面面相觑。
“石大人,大人们是不是可以告退了?”操办宴会的太监,这时跑到石咏德跟前小声问道,如今的朝堂上,都以他马首是瞻,就连太监都这样遵从。
“嗯,让他们都走吧。”石咏德不耐地回道,他心里积着郁气,因为长乐帝没有对建行宫这一个肥差回应他。
太监急忙点头,又指了指还跪在地上的苏浔:“那……她呢?”
石咏德随意摆了摆手:“皇上不是看中她了吗?按照惯例,今晚上把她送进安神殿。”
不远处的苏浔听到,面无表情地瘫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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