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顾曳主动来寻鲛女。因船上人多,且要为上层住着的贵人们虽时备着吃食,船上后厨的火一天到晚都不会熄,需要的木柴量巨大。
顾曳到了劈柴那处,四周全是斧头砸下的“梆梆”声,他四周逡巡,都未寻到人,正要无功而返时,一双大手突然拍到他肩上。
顾曳冷不丁回头,一个魁梧的大汉冲他咧了下嘴,粗糙的嗓门响在耳边轻松压过了周遭的劈柴声。
“小兄弟,你是来寻青娘的吧?”
“青娘?”顾曳疑惑。
“你媳妇啊,你难道不是顾书生?”
“啊……哦!对,我正寻她。”
“她去帮俺媳妇的忙咧!等会儿就回来了。”
要不是对方道出他的姓氏,顾曳是很难相信对方口中那个“会帮人忙”的“青娘”是先前和他相处了近两月的女人。
顾曳和这汉子是初次见面,对方突如其来的主动招呼所透露出的好感只可能是来源于鲛女,自己这属于被附带沾了光。
这着实令顾曳诧异。
这日顾曳并未等到青幽,洗菜那处忙起来后他便回了,但后面他经常过来偷偷观察她。
他发现青幽竟然渐渐在这个底层圈子里打开了交际人脉,白日干活儿她和一大群老壮爷们有说有笑,晚上在通铺那头应该也那些上年纪的女工相处得很融洽。
因为他曾亲眼看到过来柴堂给丈夫悄咪咪送吃食的大婶顺带还塞了点心给她,她应对得从容淡定,你来我往。
也曾听到她加入男人们的对话,庄稼牲畜、修房建窖……她像一块儿海绵,对不曾了解到的人类世界知识疯狂汲取。
但也有露馅的时候,当她听到一个不懂但却很常识的“名词”或者一两年前轰动一时而她居然不知道的事件时,她的表现就很不和常理。
撒一个谎需要用很多个谎来圆,如若和她接触得稍微多点,或者相处得再久一点,那么就会发现她浑身都是破绽。
好在这里大部分人都是萍水相逢,没谁会真的较真儿地去刨根问底,而鲛女也越来越沉稳,更多的是听,听不明白时,即便心头有疑问也不再轻易抛出“傻”问题。
顾曳去找她找得频繁了,便越来越多的人识得他,甚至主动提醒正在忙碌的青幽,待青幽疑惑抬头,那人头一扬,朝顾曳的方向示意。
四周“梆梆”的响,顾曳离得不近,但从那人的口型大致能辨认——你丈夫来了。
顾曳眉头一挑,青幽这时也顺势看了过来。据他这些时日观察,鲛女在这里有样学样,逐渐学会了塑造“人设”。
她在这儿发现爱帮忙的人会更受大家待见,于是她便学做那种人;当她看到过来探望自家男人的大婶替自己丈夫擦汗时,周围的人均自羡慕的眼光打趣,她便觉得要装作夫妻恩爱才能更加融入。
顾曳不知道她给这些人编了多少谎话,反正有一次他过来时,有人主动和他攀谈:“诶,顾书生,听说咱们这艘船也是出过海的,海边的船都是这么大只吗?”
那时,顾曳只以为对方是觉得自己是读过书的,懂得要比一般人多,才和他攀谈这些,所以他一本正经的和对方分析哪些是影响船舶吃水因素,噼里啪啦一大堆后,他顺势得出结论——除非是大的港岸,否则无法支持过大船舶启航。
然后的然后,他就见对方有些摸不着头脑又有点嫌弃的远离他:“你们读书人说话还真是……额……有水平……”
对方没得到趣儿地转身离开了,顾曳愣在原地,还能听到对方的嘀咕抱怨:“这读书人真是能把天儿聊死,俺不过是想知道海边的船都长什么样子……”
顾曳颇觉莫名,心道自己竟这么不讨喜了?直到又一次他过来,撞到鲛女和人聊天,他才知道……哦,原来“自己”和她青梅竹马,还从小在海边长大,为了他能考取功名,她不惜千辛万苦和他一起赴京赶考,就只为能更好地照顾他!
这就……
顾曳只想笑笑不说话。
当这种人设立在这里时,顾曳来找青幽,青幽也不好显出冷漠样子,尤其在顾曳吃透她的内核后,他的举止几乎算是压着她的脸摩擦。
青幽又一次看到这该死的臭书生一脸见到心上人那般、亲亲热热地高呼招手,一声“青娘”喊得黏黏糊糊,偏生她还得顶着周围人的目光装作羞怯地往他那儿去。
青幽心里极不情愿地慢腾腾地走到顾曳面前,离得近了,她瞧出了他脸上暗暗得意的挑衅。
她在心里呵呵两声,背着其他人的注视使了狠劲儿抓住书生的手,将人扯走,同时用眼神警告他别整幺蛾子。
顾曳手上一痛,也不敢真的把场面闹难看,何况他有心想要和她缓和气氛。
到了一个没人的拐角,青幽放开他,顾曳甩着手“嘶”了两声,抬头就见她厌烦地看着他。
青幽声音冷硬:“上次就警告过你不要再来烦我。”
场面实在太凝冻,顾曳看出她是真的烦了,也没了再和她插科打诨的心思。
“小生不过是想求个明白。”顾曳笑了声,笑完嘴角慢慢沉下去。
“青姑娘,自从林间遇到你,这一路走来,不说有求必应,但至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何况我们还是‘夫妻’关系,我来寻你不是应该的吗?我不也是好心配合你?”
青幽眉头皱得有些紧了,忽而又觉得受不了面对他这种对峙,一时又觉得不能说什么了,像挑不出他的错,只得转过身去,类似一种种“嫌弃”的逃避。
不远处还有后厨的嘈杂,这一时半会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着就格外突出。这种情况并不常见,以往更多的是谁也不让着谁,气氛更类似于剑拔弩张,即便其中一人吃瘪,也会想方设法再放点狠话或者气话挽尊。
顾曳朝她走近一步:“我总觉得你在躲着我。”
青幽没有转身,但偏过头来:“我为何要躲你?”
“这就只有你知道了。”
“呵。”
她转过头去,又是一阵不常见的沉默,气氛渐渐有些拉扯,顾曳也不再说话,他知道问不出个什么来。
又过了一阵儿,青幽有些受不了,不想再和他磨蹭。
她转过身来,两人的距离不知不觉离得有些近,他要高些,她只能仰着头,清澈好看的眉眼依旧高冷:“我们本就是半路搭伙儿,你先前也不愿意带上我一路,现在不是正好如你心愿?”
顾曳无奈摊手:“所以你就把我无情抛弃了?”
青幽忍不住嗤笑:“难不成你还会难过?”
“不会。”
“自然。”青幽望着他。
“大概在你心里我这种人就是没有心的吧。”
“自然。”青幽仍望着他,仍如是说。
“行。”顾曳耸耸肩。
青幽待不下去,只想离开,转身前,她皱眉重申:“若没什么事,不要再来打扰我。”
顾曳眼疾手快地拉住她,眉头有些飞舞起来:“所以说,有事就可以了是吗?”
青幽转头,语气十分严肃:“仅限船上,下了船我们便是陌路人。”
顾曳呼吸一滞。
半晌,青幽开口:“可以放开了我吗?”
“当然,但我还有话和你……小心!”
顾曳突然用力拉了青幽一把,但还是来不及。
这里是个拐角,几乎没人经过,但偏偏运气不好,一个杂工提了桶水为了抄近路走了这边,这倒没什么,关键是对方脚下太快,转弯过来没拉住盛满水的水桶的惯性,被惯性一带直接连人带桶摔了出来。
虽然顾曳及时拉了青幽一把,但大半桶水还是泼在了青幽身上。
鲛人天性喜水,本不足为惧,坏就坏在,双腿沾了大量的水后会忍不住化尾。
青幽几乎是被打湿后的下一秒就双腿一软,心道不好,却只能软绵绵倒在顾曳身上,暗自借力撑住身体。
“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杂工也是个女子,水桶摔了,她自己也摔倒在了地上,这会儿见把人泼了一身水,连忙起来道歉。
她见青幽倒在顾曳身上,有些柔弱不能自理的样子,有些担忧:“这位姑娘实在对不住,要不你随我去换件干净衣服?”
顾曳感到手臂被抓得很用力,他稍稍低头就看到青幽耳际有些碧色若隐若现,当下也猜到是什么情况。
他镇定声音,拒绝道:“不用了,这是我娘子,稍后我自会照顾好她,你且先去忙吧,这水倒了,完了怕也不好交差。”
对方这杂工身上穿得的衣服还有沉旧补丁,应当是比他们还要低一级的工人,他们好歹还有船票,下了船便是自由身,这个杂工怕是卖身契都压给了这条船。
听顾曳这样说,对方自是感激涕零,提了水桶赶忙往回重去接水。
人一走,青幽就推开了顾曳,但也一下跌到地上,她用手撑着地退到墙壁靠坐着,满心厌烦得看着衣裙底下已经显露形状的尾巴。
顾曳觉得她有些犟,他靠近过去,蹲在她身旁,湿漉漉的衣裙黏在鲛尾上,让人心生猎奇。
“你感觉怎么样?”他问。
鲛女不知哪里来的莫名火气,三个字几乎咬牙切齿:“非常好。”
“是不是要等水干掉才能站起来?”
青幽不想回答他,但两人还算是同盟,她便很微小幅度地点了下头,算是应了。
一阵儿沉默,然后就是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的声音,青幽抬头,就见书生脱下长衫,一身中衣站在她面前。
“喏,衣服给你,赶紧擦干吧,我转过身去,不会看的。”
也不容她拒绝,他直接将衣服抛了过来,接着就走远了些,背过了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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