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米行女儿的救赎1

皮鞋带动青衫,几步渐近,一双修剪干净略带文气的手抬起,搭在木门插芯上。嘎呀缓声,厚重的木门由内拉开,天且尚早,姑苏旧城笼罩在烟雨朦胧里,比之新城的欣欣向荣,略显了几分旧气,烟雨却将旧城的底蕴似水墨一般晕开,扑面而来,融化在脸上的绒毛里。

顾曳正要踏过门槛,身后传来小跑声,小厮一路跑近,递上手中物:“少爷,带把伞吧,梅雨季说不准就淅沥沥了。”

金框的眼镜架在鼻梁上,几丝过长的刘海被细雨斜风缠绕,越过眉梢惹得眉心轻笼,年轻的男人闭眼仰头望了望天,感受着这个平静前夕却注定战火硝烟的时代。他收回下颚,轻摇了头,抬腿出门,一边声音清冽而平和道:“雨是某种媒介,触发诗人的诗性也煽惑多愁的感性,浸一场民初姑苏的雨,当不多得。”

青衫长影渐隐雨幕,门内的小厮挠头,自言自语:“不就是雨么,每年六月不都这样?有啥不多得?”

青苔长街石板路,顾曳走在尚且寂静的巷中,两侧深户小院门前的新年福字褪到淡红,又因这湿润空气显出脆弱。走了一段,雨丝欺上镜片,他驻足取下金丝细框的眼镜,拿眼镜布仔细擦去。

“吱呀——”右侧院门轻推开——绣鞋微露,一袭烟粉袄裙,院门内的佳人婷立于晨雾轻雨间,顾曳转头,两人不期然对视上。

——如若第三人在,该是评了那句话:风华有度,佳人在侧。

汀烟愣过一瞬,手从门上离开,右手还握着把油纸伞,古朴的老旧颜色,合拢的伞褶却露了些粉色,同她衣裙一样粉淡。她带着伞双手交叠在身前,微弯了膝盖,颔首行了个几乎已经过时的礼:“顾公子。”

方汀烟,米行老板方杞生的独女,顾曳此次的任务对象。

顾曳收回视线,金丝眼镜重新压上鼻梁。这烟雨朦胧的长巷,以及那余光里粉色的衣裙,温婉的女子声线,浸一场民初姑苏的雨,真当不多得。

“嗯。”顾曳应了声,随即抬步,“走吧。”

啊……?汀烟短暂惊惑了下,但被咽进了喉咙,女子的端庄不允许她有如此失礼的表情。她转头望了望对方的来路,又回头看走在前面的身影,握了下手中纸伞,随后撑伞快步跟上。

汀烟落后他半步,略有迟疑:“顾公子,你发丝有些湿了。”

顾曳微勾嘴角,偏头时又隐去笑容,看她时不深不浅地回了句:“嗯。”

汀烟见他仍自顾自地往前走,似是没懂得她的意思,一时有些踯躅,又走了二十来步,烟雨愈是浓密,她咬咬唇,提着裙快了两步和他并肩。霎时对上他转过来的视线,一伞之下,呼吸可闻,金框镜片下的视线实在专注,专注到有些侵略,汀烟不自觉地停下脚步,手中的伞轻微摇颤。

顾家是姑苏最有底蕴的文人世家,上数七代皆为栋梁泰斗,也就是到了如今这不平乱世,顾曳祖父才折羽抽身,盘踞姑苏,不问外事。

顾家小辈里只有顾曳是得顾老祖亲自教导培养的,本是最文质的人,姑苏世人皆称顾三少爷清隽疏和、松竹之姿,何故汀烟感到危险……

她尚未意识到顾曳随着她一同停下了脚步,只觉得这注视长得格外有些煎熬。她是米行老板的女儿,早幼丧母,父亲做着传统的生意,从小对她的教诲也很传统,女子应淑德贤良、惟务清贞。何况她很小的时候就定下了未来夫婿,因而一直比较注重男女界防,主动给不相关的男人撑伞这种事,汀烟觉得果然很不得体。

即便是齐初,汀烟也不常和他如此距离接近过。

汀烟被定在顾曳的视线里,突然手上一轻。

“给我吧。”他单手在她上方握住伞柄,不曾触碰她分毫,更不曾专横夺伞,语气和力道是那样温润有礼,一切的侵略和危险倏忽消散得像是汀烟的错觉。

她愣神一瞬,顾曳依旧耐心。

“好……”汀烟松开手,小小的折伞稳稳立在他手中。无人的雨巷,只有雨丝知道,站在一处的男女清俊娟媚、天生独好。

共遮一伞,难免拘束,汀烟低着头,有些不适应,又觉实在羞愧。一来顾三少爷同她一样,身负婚约,二来他是姑苏的明月,自有佳人相配,万不该是自己来乘这伞。

思左思右,汀烟踯躅:“谢谢……”

不用抬头,汀烟感觉他侧头看了过来,顿时有些肩膀绷紧,几息,雨里似乎传来一声不明朗的轻笑,太过复杂,令她忍不住想要抬眼过去打量,又生生忍住。

片刻后,她发觉纸伞朝她倾斜过来,一声“不客气”响在耳边,带着沉沉笑意,这次她听得真切。

青石的街巷笼在雨里似乎显得格外的寂静幽长,汀烟只觉得怎么走了这么久还没走到尽头,天色过早,又是雨季,各家各户门都掩着,错觉浓重得整个姑苏好似就只剩她身侧这一人。

于她来说,这顾家少爷存在感太过强烈。

今日是齐初约了她去荫山岛郊游,齐初说怕她一个女孩子无聊,就邀请了他同校的师妹,又因为要在岛上歇上两日,为了避嫌,只好再叫上师妹的未婚夫,也就是顾家三公子顾曳。齐初在电话里宽慰她:“阿烟你老是呆在家里会过时的,四个人不多,正正好,你必须要来。”

起先汀烟还觉得齐初考虑得很是周到,但她没料到上船之前竟会和顾曳共伞独行一段……再有下次,汀烟心想,她应该提醒一下齐初,要么让他来接自己,算了,还是她自己早一点出门吧。

世道变化,苏姑也是日新月异,新贵层出不穷,以护城河为界,河内是白墙黛瓦的老城,护城河外城堡洋房修得红红火火、鳞次栉比,按齐初的话来说,叫“新潮“建筑。虽然汀烟欣赏不来,还是更喜欢老城的烟火气,但想到以后会和齐初住在新城里,也还是带着一份新奇的憧憬。

顾氏是姑苏最有底蕴的文人世家,顾家家宅处在老城最核心的位置,汀烟家里一直做着米行生意,虽比上不足,倒也在城内谋里一席之地。话虽如此,但和顾家三公子相携共伞是汀烟万万没想过的事情,在此之前,他们甚至只有寥寥几面之缘,而且不曾说过话。

汀烟只想快点走完这段路,但身边的人像是刻意照顾她一般,步速很缓,他们不像是要着急去赶船,倒像雨中漫步一般。

“方小姐,听说秦家小少爷与你明年就会完婚?”

子接触了。

她转头,发现他大概从搭话时便一直看向了她,汀烟将视线从交汇里挪开,却一下掠到了那片洇湿的肩头,瞬间有些不知所措。

一直没等到回答,顾曳笑了声。汀烟还没回过神,她好像总是在他的笑声里失神,直到手臂突然被拉了下,她经不住踉跄,惊诧之下竟扑进了他的怀里……

“怎么不看路。”头顶传来善意提醒,汀烟却徒然满心慌张。她的脸就抵在顾曳胸膛,她甚至感到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动。

汀烟匆忙推着他起身,避而不及地后退两步,结果却准确踩在了水坑里。她脸上怔然,一时不知是扑进他怀里更窘迫,还是落在水坑里更狼狈。

汀烟没敢看他,只听到了一声不轻不重的叹气,听得她只想把头埋进手帕里去。

顾曳肆意打量着她,这便是方汀烟原本的性子,守旧、含蓄、婉约……像朵雨幕里青瓦间匍藤初开的细小蔷薇,惹人爱怜又忍不住想要欺有,整个人表现出一种不堪冷雨打落枝头的柔弱宿命感。他此次穿越过来的时机太例外了,方汀烟此时还未重生。

汀烟暗自羞愧着,一动不动,顾曳叹完气,将伞前移到她头顶:“你是要一直站在水里吗?”

“不是……”汀烟声如蚊呐,但向前走两步又会过近的靠近他。

像是看出她所想,汀烟面前伸出一只手来,而后眼前的皮鞋长衫向后退了一步。

“过来吧,再泡下去鞋该湿透了。”

汀烟完全不敢看他,也不敢看面前那只手,低声道了句谢,又说自己可以,过了两秒,那只手收了回去,汀烟这才缓出一口气,提着裙摆从水坑里出来。

汀烟觉得自己明明很是晃神了,但整个过程,她却清晰地注意到自己一直被遮在伞下,不曾淋湿半分。

这一小插曲过,两人重又缓步往渡口走去,雨丝横斜,汀烟偶尔擦到身旁人的青衫,微潮的触觉突然令她回醒过来,之前顾曳在问她话来着。

她捏了下手帕,暗清了下嗓音:“嗯……父亲有意让我明年出嫁,不过两家还没正式商量。”

她话音刚落,便感觉对方视线又转了过来,汀烟莫名就紧张,有些后悔自己多事。

“那你自己的意思呢?”

他声音好听,汀烟顶着紧张继续回答:“我由父亲做主。”

汀烟以为他还会接着问,但迎接她的却是一阵不短的沉默,正当汀烟以为话题终断的时候,又听到他的声音,依旧带着温润,仿佛那阵沉默是意外。

“你上个月方过十六,还是长个儿的年纪,坊间这个年纪的女孩儿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为妻为母则幸苦得多。”

汀烟过于诧异,脱口而出:“你怎知我……”

她因诧异转头望他,却又对上了他的视线,于是话到嘴边又吞了半句。每每她看向他时,总会对视,像是他视线从未离开过。

顾曳轻笑:“怎知你刚满十六?”

“嗯……”无来由地,汀烟没有逃避这个笑容。

他视线专注,眼里荡着浅氲笑意:“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喝过你的周岁酒。”

啊……这……汀烟真的惊了。

她暗暗算了算,顾三少爷是十七岁那年扬名姑苏,而那年她父亲为她打了人生中第一支金钗,女孩年满十二便可戴钗,所以他是六岁时就看过她幼儿模样?

这不大可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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