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不堪回首,种种冤屈愤恨都无从谈起,只剩憋在心里的郁气,像一口恶血,一点一点地侵蚀心肺。
一阵疾风吹来,汀烟急颤了下,脚步不稳,差点越出亭栏,栽进水里。
她忽地后怕,回神般,剪刀坠地,哐当一声,忽地心神还魂,反应过来此时父亲尚且未受刺激、身体康健,正在家中等着自己。
……
方杞山前脚落屋,身后就听见家里丫鬟管家惊呼,转身一看,自己女儿浑身湿透,狼狈不堪,浑身气息给人一种像是受尽了羞辱和折磨的悲鸟。
方杞山差点眼前一黑,自己的女儿自己最清楚,无论什么时候他的囡囡都总是乖乖巧巧又克己复礼的。
他差点以为女儿遇到了最不能面对的事,但无论遇到什么,他绝不允许她轻视自己,也绝不允许任何人再欺负她。
方杞山控制着手掌的发颤,快步下阶,轻声唤了一句“囡囡”。
只是这么轻轻一声,汀烟含泪的双眼猝然决堤,痛哭的身体滑落到地,可谓见着心揪,又遑论独自一把将她拉扯大的方杞山。
汀烟倒在父亲怀里,将上辈子的悔恨悲伤全部倾泄出来,她的痛哭令家里的人都跟着哭了起来。
等他们皆停下情绪,正要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却见汀烟突然站起,表情一下怔愣,似是不敢相信,又转瞬变成惊恐和后怕。
所有人都没有反应得及,就见汀烟起身湿着衣衫又冲着了院门。
“快!巧儿去将小姐追回来!”方杞山说着也往外追去。
赶在天黑之前,汀烟又跑回沧浪亭的住处,她难以置信自己究竟干出了什么,同时又深觉再一次将自己的命运推向深渊。
顾家,那是比秦家更得罪不起的存在。而顾曳,顾家后辈里最出彩的宝珠……汀烟不敢相信自己为什么会出手伤到他?
她跑到先前的假山回廊,她与顾曳发生摩擦的地方,唯一的一丝侥幸在看到地上的一大滩血迹时,彻底消散了,汀烟吓傻了,浑身血液冷得像要逆流。
巧儿追到一半,见小姐已先一步登船,正在岸头焦急因为天色已晚都已没有了其他船家时,好不容易出高价找到了船夫,忽又见小姐失魂一般自己回来了,她还顾不上高兴,等回到方家,小姐将所有人都赶出房门,饭也不吃,湿衣服也不换,自己将自己关了起来。
方杞山焦急万分,本想派人去秦家询问,又怕事有蹊跷,反因打草惊蛇而给女儿带来不好的结果,他可是注意到汀烟衣角上那雨水都没冲掉的星星点点的血迹!
他当即派人赶夜去了沧浪亭一趟,但回来的人却说什么异常都没发现。方杞山觉得要么真的是小事一桩,否则肯定有什么人打扫了马脚。
汀烟抱腿靠在床榻上,咬唇隐忍哽咽着,在心里一遍一遍安慰自己没事,一定没事,她没见到顾曳,顾家也还没找上门来,一定没事……可今晚没事,明天就不一定会没事。顾家是姑苏大家,顾曳又是最被重视的后辈,她真是定定给家里招祸了。
她想到上辈子顾曳一直都是宋黎儿身边的护花使者,心头又开始酸恨,凭什么一个两个都喜欢宋黎儿,凭什么秦宋二人明明如此的心暗丑陋却可以过得那样好,凭什么……
她在忐忑不安与痛苦的交织里昏睡过去,却在梦里浑噩更甚,一些是上辈子经历的事情,一些是顾曳浑身是血的模样,她甚至梦到顾家挂起了白灯笼,那抹白彻底将她击垮。
汀烟的房门是方杞山第二日傍晚命人强行破开的,大夫说再晚几刻,人可能都烧没了。
等汀烟清醒过来,已是三日后。
她连力气也无,望向窗边的天色,两行清泪又滑了下来。方杞山问不出什么,只听她要了一碗粥,觉得只要肯吃点东西,也要放心得多。
喝下粥,感觉恢复了点力气,汀烟决定去顾府上门请罪。她口吻强硬让人不要跟着她,她心想不论什么后果,她都一人承担,不要牵连到父亲。
汀烟去顾家的路上走得很艰难,梦里的白灯笼像是激起了她心里的无限恐惧,随时令她脚软。她甚至没有勇气在出门前向人打听一下顾家的情况。
走过一条条小巷,汀烟擦干净眼泪,步子从怯弱便得越来越快,比起可能面对得责罚,她更想知道顾曳现在的情况,焦急和担忧比面临责罚的恐惧更甚。
只是没想到,更先遇到的是秦宋二人。
汀烟站定在街头,秦齐初和宋黎儿也看到来她,宋黎儿依旧挽着秦齐初的手,故意凑上来,原先汀烟还会下意识去逃避他们的视线,现在她觉得好可笑。
不耻之人永远趾高气昂,被辜负的人反而要避其锋芒。
汀烟狠狠掐着手指,定定地看着那二人依附着对方向自己走来。
站定在汀烟面前,宋黎儿更加偎在秦齐初身上:“方姐姐,那天你怎么自己先走啦?顾哥哥也是,说好四个人一起,第二日都找不着你们人。”
秦齐初也仔细注意着汀烟,几分打量,几分皱眉。
“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汀烟冷笑,真是稀罕。她甚至连句“关你什么事”都不想回,直接拂开二人走去。
宋黎儿踉跄了下,扶稳秦齐初,跺脚气疯:“齐初哥哥,你看她!”
……
顾家一整个大宅突然宅门紧闭,显出门可罗雀的萧索感,汀烟心头一紧,害怕顾曳真的出了什么事,急急上去敲门,开门的小厮避讳不言,只说暂不见客,不等汀烟继续询问便匆匆关了门。
后面再任汀烟如何敲门,竟是无人应她。
汀烟傻在门外,总觉得隔着的这道门像怎么也跨不过的鸿沟,为何连一个给她道歉、请罪的机会都无,眼泪不知不觉又流了满面。
她行尸走肉了几天,再次过去,做了很多心理建设才又上前敲响了门,这次门却很快就开了,对方疑惑着问她找谁,她嗫嗫了两声,才道:“请问……顾三少爷还好吗?”
“顾家已经搬走了,你没看到门匾都卸了吗?”
“什么?!”汀烟下意识退了两步,无比震惊。
“这宅子已经卖了。”门人说完便关上了门。
汀烟在风中凌乱,不敢置信,跑下阶梯,果然,原本挂着的“顾府”两个字的高处,如今竟空空荡荡,可怜她竟全无察觉。
她一下瘫软在地。
顾家就这么蒸发姑苏了,是她完全没有料想过的事情。汀烟像丢了魂,痴痴望着那空荡的门额处,迟迟回不了神,不知不觉抽噎得喘不过来气,她想她今后这一生都要心难安了。她合起来两辈子从未对不起过任何一个人,现在却永远欠一个叫顾曳的男子,欠得不明不白……
很快乱世来临,城里都在传战火很快就要蔓延到姑苏了。
米行的生意开始难做,汀烟父亲有些焦虑,加上汀烟状态一直不好,方杞山显得很是焦灼,两头都要顾,偏偏两头都顾不好,头上的白发一下子多了许多。
过了不久,开始有大量的难民涌入姑苏,一时间大米进价暴涨,而同一时间,秦齐初那边不知哪里来的门路,竟开始做起了军火走私的生意,短短几个月,竟然把瞄上了商会会长的位置。
方杞山深感米价再继续涨下去,姑苏的百姓就要吃不消了,已有许多同行冲着利益违背了当初签下的保民生协议,他必须想想办法。
他在外省还有几个老朋友,都是义气耿直之人,他准备出门一趟,争取走通流向姑苏的大米进货渠道,如此一来,家里就只能交给汀烟,偏偏他最是放心不下女儿。
方杞山临走之前,亲手给女儿做了一碗她小时候最喜欢的酒酿荷包蛋,他看着消瘦了许多的女儿,情不自禁湿了眼眶。
“囡囡,父亲亏欠于你,小时候便因为米行的生意对你不够细致,现如今又明知你……”他叹口气,“究竟为何,你虽不愿说,我也知道你定是痛苦万分,我却要再这个时候离家千里。”
“为父实在对不起你。”
方杞山的眼泪落在酒酿碗里,荡出点点涟漪,汀烟盯着那碗,徒然颤栗。她抬起头,与方杞山对上视线,在方杞山充满关切和歉意的眼神里,她原本已经干涸的眼眶,眼泪开始一点点断线。
她仔细描摹着父亲的模样,那些皱纹、那些白发……直到此刻,方汀烟因顾家蒸发而失掉的魂才归了位。
冬日清晨,白雾茫茫还看不清路,方汀烟亲自送父亲上车,她向父亲保证,一定会替他看顾好方家、看顾好米行。
……
方杞山走后汀烟一个人管理着米行有些磕磕绊绊,连日连日的通宵达旦令她感到疲惫,但她没有资格逃避,也不会逃避。
巧儿见她精神太过紧绷,怕她支撑不下哪天倒下,想尽了法子叫她放松,就是都不太奏效,汀烟总会回她:“不行,我还有账本没看完”
“不行,库房还没清点。”
“不行,巧儿,我真的没时间。”
“不行……”
诸如此类,巧儿头都要焦大了。
这日,她从外面回来,汀烟正在廊下对账,时不时和身边的人吩咐两句。小姐两眼下的青黑看得她额角直跳,便强势插话进去:“小姐,下午百货大楼那边好像要搞什么活动,不如我们吃完饭后去转转?”
她以为又会听到“不行”,但她说完,汀烟却停下动作,有一瞬间失神,半晌很轻很轻地说:“好啊。”
“不感兴趣的话,东边还有新来的戏班……什么?!小姐你答应了??!!”
巧儿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甚至掏了掏耳朵,确认汀烟是真的愿意出去走走后,开心得直跳脚。
汀烟望了眼围墙外的虚空,垂下眼,捏紧本子,继续和身边的人聊起控制米价的事。
一吃过饭,巧儿迫不及待就拉着汀烟出门。
百货大楼还是半年多前的模样,甚至更加富丽、更加琳琅满目。接手米行的这些时日,汀烟更加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与不易,再看这些“吸血”般的商品,她只觉叹气,兴趣更是了了。
有人买不起米,也有人挥金如土;有人饥寒交迫,有人声色纵马。
正当她意兴阑珊准备打道回府时,突然有人叫住她。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