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来,程彧的心里极其怀念她这令人望而生畏的眼神,先前还有些感慨她竟然也学会了温柔,可没想到今日再见她这般凌厉的模样,竟然是对着他自己。
他胸口蓦地涌上了一层失落,面若金纸地望着她:“你为何就那么笃定我是凶手?你要帮姜祐珣脱罪也不至于这么急着把我推下水吧?”
他大大方方的自嘲一笑,也不怕被她看穿了心思,反正她的心思也从来不在他身上,“你也不想想,我是何等身份,怎会堂而皇之地顶着自己的脸去讨好王澄颐?我嫌恶心还来不及。”
按理说,程彧在京中可是声名显赫的翩翩郎君,若他真是那心狠手辣的美貌少年,无端消失于人前,却在王澄颐府上住了十余日,早就该引人侧目。
然而大理寺既然敢把他的画像呈奉圣前,想来必握有他确实离京的正当缘由。
说到底,他自己恐怕也难以辩白。
“你少糊弄我!”顾曾厉声喝道,手中的匕首又扬了几分,“大理寺想必早已查明,你就是解释不清楚!不然就凭你这御前讨巧的嘴,谁又敢无缘无故招惹你,活得不耐烦了么?我且问你,从那少年现身到被王澄颐买走,再到他出手杀人,那十几天你在哪?”
程彧迟疑半晌,开口道:“你还真是敏锐,那段日子我确实不在京城,我和怀瑾结伴去了终南山。”
顾曾冷笑:“好个清闲的大内统领。你二人可是为了拜见柳先生?柳先生乃当世大儒,若有他为你们作证,我倒是也能信你几分,就是不知你究竟有没有那个本事将他请来。”
程彧叹了口气:“你猜得没错,柳先生那段时间恰好云游去了,只有我和我哥可以相互作证,没有第三人见过我们。”
顾曾思忖着他的话,握着匕首的胳膊却抖动得更加厉害了。
无尽的倦意不住地上涌,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仿佛五脏六腑被饕餮吃了空,已然撑不起这副外强中干的空壳。
可程彧此人奸猾,难得能制住他让他老老实实交代几句,她是说什么也不肯轻易罢休的,当下猛地掐了自己几把,才勉力没当场昏睡过去。
“你掐自己作什么?”程彧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又急又好笑,“阿曾,你若累了就去歇吧,我先……”
“话还没说完,你不许走。”顾曾怒气冲冲地说道,“终南山毗邻京城,即便是寒冬腊月也时常熙来攘往,你却说你们去了十余日没遇到旁人,这可能么?二公子,你们当真去了终南山么?”
她情急之下身体也不听使唤,手中力道一失控,霎时便在程彧的颈间拉了一个长长的刀口。
鲜血星星点点漫成了一条细细的红线。
顾曾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然而几乎是立刻她便想道,和她左臂上的伤势比起来,这点小伤似乎也不算什么。
不过一瞬失神,她复而握紧了刀柄,不带一丝波澜地望来:“程二公子,答话。”
程彧被她的漠然完完全全地震惊了。
她好像有种能把人肺管子戳穿的天赋异禀,冷起脸时能恩义全抛、六亲不认,他心里的千丝万绕碰上她修的无情道简直毫无招架之力。
“我……”直至那刀锋又擦破了他的一点皮,程彧才回过神来勉强一笑,“二月初十那日,我哥收到‘见南山’来信,相邀终南山一叙。
“‘见南山’此人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非急事绝不会露面。我见怀瑾心意已决,放心不下,便随他同行。
“你也知道,此事牵涉怀瑾的那段破烂过往,若叫人得知他至今还与九城飞花有牵扯,定要按大逆之罪受尽酷刑折磨,我二人怎敢在终南山公然露面?又怎敢让旁人窥见我二人的意图?
“结果倒好,‘见南山’没见到,反倒被牵扯进王澄颐一案中。”
他眼一闭心一横,神色郁郁:“阿曾,你信我也好,不信也罢,我说的都是实话。”
看到他黯然的神色,顾曾忽然有些犹豫,心道:“他说得倒也都在理。”
不过她身躯昏沉,并不代表脑子也不转弯了,很快便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厉声道:“可倘若你当真问心无愧,为何先前全然隐瞒了这些事?若非我举着刀逼你开口,二公子会主动对我承认今天说的这些话么?”
程彧一时语塞。
他答不上来,因为他的确问心有愧。
同他纠缠了这么久,顾曾此时几乎有点走火入魔,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同他问个清楚,话里话外也染上了不该有的脆弱。
“你要我帮你查案,却什么都不告诉我,不正是为了让我去担这办事不力的罪名的么?你要我进十二卫,我先前还道你是一片好心,原来却是为了捅这杀人不见血的一刀。”
她越想越觉得胆战心惊,甚至觉得一切都是乾安帝和程彧串通好的。
先给她布置一桩根本无法完成的差事,再暗中将她除掉,顺带扣上“故意庇护宸王”的罪名,便可名正言顺地对两军上下来一次彻底清洗,重新巩固他对边疆的绝对掌控。
好手段。
“阿曾!”程彧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已经快被她逼哭了,“我让你留在十二卫,是因为……不论那老东西想如何罚你,都还有我在你上面替你周旋,天塌下来也还有我替你顶着!他要动你,除非连我一起杀了。”
他破罐破摔地心想,什么脸皮什么面子,他全都不要便是。
没了她,他本就是连一条路边的野狗都不如的东西,那他在她面前又何必强撑着留住那点无用的自尊?
他迎着泛着寒光的匕首,目光却比刀锋更加雪亮,神情已无往日的不羁与轻狂,满是从未流露过的、惶然的温柔与认真。
随后轻轻咬了一下嘴唇,顿了顿,低声道:“我肯这么对你,是因为我……我喜欢你、在乎你。痴心妄念多年,所念所求唯你一人。”
虫鸣窸窣,唱经声似有若无。
顾曾歪了歪头,就那样看着他,半个字都没说。
程彧不止一次猜测过她的反应,惊讶、愤怒、羞怯、喜悦……人心能存下的那点情愫他期待了个遍,唯独没想到她的反应竟然是……没有反应。
那把匕首也如同被定格了一般,毫无感情地贴在他颈侧,不声也不响,不带一丝温度。
他想转身逃跑,可多年小心翼翼的期冀让他死去的心又复燃了一小簇,他便借着那一小簇的勇气补充道:“那什么,你不信的话……可以去问我哥。”
顾曾:“……”
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程彧遂叹了口气,三两步便闪到了匕首所能触及的范围之外,已经没有那个脸皮再在顾曾面前晃悠了。
他通红的耳廓叫晚风刮起来竟然有种渗到骨子里的冷,心底也如同散了一把无着无落的彷徨——明知像他这种人是不配为自己而活的,可若不能为她而活,他此刻竟不知道自己以后还能踏上追随谁的道路。
顾曾快要撑不住了。
她的眼前早已是天旋地转,几乎要用尽浑身的力气才能确保双眼是睁着的,双腿亦如灌了铅一样沉重。
此刻见这家伙旋身欲逃,她在他身后蓦地大喊:“不许走。”
程彧心底一窒,却情不自禁地扬起了唇角,心道:“她总算是说话了……”
下一刻,那把匕首却重新刺来。
不过这次,是摇摇欲坠地靠在了他肩膀上。
顾曾眼冒金星,已然拿不稳匕首:“你今日酉时在哪?告诉我,我明日便去求证,若真是误会了你,我定登门三叩六拜同你赔礼道歉。”
程彧脸色一变,没说话。
顾曾冷哼一声:“说不上来么?”
程彧愣怔半天,好半天才扬起戏谑一笑:“我在平康坊,那种地方你个小娘子可去不得。”
顾曾却很满意,哆哆嗦嗦收了匕首,颇为豪爽地挥了挥手:“成,明天我亲自去问,你走吧。”
完全是对牛弹琴。
“你……你别闹了!”程彧无奈扶额,心一横,不论是非纳头便认了,“你知不知道我去平康坊干什么去了?我去寻、欢、作、乐去了,寻欢作乐你懂不懂什么意思?要是还不懂我也……阿曾你……你怎么了?!”
他也不知怎么,说着说着怀里就多了个人。
顾曾几乎是一脑袋扎进他怀里的。
她这辈子都不曾有过这般绵软无力的时候,手脚并用的就想站起身来,两只手漫无目的地乱抓,却仍是感觉愈坠愈深,脚下空落落的仿佛直入无底洞。
“阿曾你别乱摸!”程彧虚扶了她一把,被迫感受着她两只手在他身上扯来扯去,从腰至肩、从前胸至后背,每一下无心的抚摸都会激起他一阵无声的寒栗。
他有种被她占尽了便宜的错觉。
顾曾一番折腾到最后,头倚着程彧的肩膀,双手揪着他腰间两侧的衣袍,总算是堪堪站定。
她嗅到一丝淡淡清香,耳畔是不知从何而来的隆隆雷声,倏地怒气汹汹骂道:“浑蛋,松开我!”
除了被她强行征用的肩,程彧连碰都不敢碰她,也不知是谁该松开谁。
但碍于她的蛮横,他当下只好哭笑不得道:“行行行,你松开我,我便‘松开’你可以么?”
顾曾点点头,蓦地放开双手,头却跟着一滑,踉跄着便要倒地。
“哎哟我的大小姐……”程彧赶忙揽住她,这才发现她浑身烫得骇人,登时急道,“你你你……你怎么烫成这个样子?”
“滚开!”顾曾喘着粗气,咬牙切齿喝道,“你的刀呢,还不拿出来?你以为你赤手空拳能打得过我?”
程彧忽然便想到了她方才的话,福至心灵一瞬便明白了个大概,又心疼又内疚,竟横生出了一股勇气将她拥在了怀里,低声道:“你同我说实话,今日酉时,你是不是遇到那个和我长得很像的家伙了?不是说没遇到事么,究竟伤到哪里了?给我看看。”
顾曾使不出一丝力气,只不断重复着“浑蛋”一词。
穿堂风一阵一阵地袭来,资圣寺今日的讲经方方结束,沙弥齐诵经文,梵音袅袅。
见顾曾犹有挣扎之意,程彧又把她抱紧了几分,碎碎叨叨嘱咐:“受伤了就仔细休息,伤筋动骨一百天,别逞强了,听到没?”
“……浑蛋。”顾曾根本听不清他的话,只觉得燥,又燥又热,烧得她神魂颠倒。
程彧见她已经神智不清,心知自己的行径已称得上“轻薄”二字。
然而纵然他心底清楚,却依旧无法自控,甚至还有些忘乎所以地不肯放手。
他二人贴得近极了,他甚至能感觉到她朦胧又迷离的眼中涌出的那团火热的水雾。
她烧得两颊彤红,身子软得就似一团云,与他共享着同一份急促到炽烈的喘息。
程彧揉了揉她的头,为她将鬓角一缕被汗打湿的头发挽到耳后,喉结滚动:“我之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么?”
“终南山、平康坊……”顾曾有气无力掀了掀眼皮。
程彧笑道:“不是那些,是一些别的……无关紧要的话,你都想不起来了么?”
顾曾哑声道:“浑蛋,放开我……”
果然是没听到。
程彧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下一口气,心想着,以后这种话还是不能如此轻易就说出口。不说出来是日思夜想、寝食难安,说出来那可能就是心神俱损、万念俱灰。
“别闹别闹,”他扭头避开张牙舞爪就要揍他的顾曾,“我这就放开你。”
顾曾想给他一巴掌,然而却怎么也打不中他,只感一阵天旋地转,双脚突然便离了地。
眼前明月高悬,照亮了程容与唇角含着的若有若无的一丝笑,而他的长发随着晚风落在她颈侧,亦痒得她无端一阵心慌。
“浑蛋,”她已经不知重复了几遍,“早晚有一天我取你的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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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料峭生(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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