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医打马车上下来,一路进了东府,见府中下人低眉敛目,虽是肃穆哀戚,可该办的差事却都在办着,丝毫不乱,心中生出一丝敬意。想着无怪乎宫里在殷皇后的打理之下井井有条,连着他们这些当太医的日子都格外安生,如今见了皇后娘娘的母家这番气象,方知根源在何处。
谁料进了春晖堂,里头却乱作一团,隐隐传出哭声来,御医一听是内眷,倒是不好迈步了。还是花夫人快步进去,低声训斥两句,里头哭声才歇了,出来个穿着青衣的丫鬟叫请,御医连忙进去诊治了,又开出药方来。负了手正要出去,迎面遇上一个丫鬟捧着黑漆洋案进来,上头一个小盅,飘出山参特有的香气。御医止了步,赔笑道:“这位姑娘留步,恕区区多嘴,这参汤可是给伯爷用的?伯爷这是伤痛过度,郁结五内,虚不受补,若要用参,须得选用年份浅的,只取一点参须即可。”那丫鬟忙不迭地应了,复又端着汤盅出去了。
御医心中纳罕,观殷府门楣,这当家理事的主母定然是十分有能为的,怎的出了急事,行事反倒有些颠倒?既不懂得侍奉病人的关窍,又不能稳住大局平定仆役的惶恐。
他是外臣,终究不好多费心打探,谢了花夫人相赠的药资,便领着药童回去了。
出得宁城伯府的门,也不是就此回太医院了事,入了宫门,还得往皇后处复命。如今太子骤逝,皇帝与宁城伯又得了急病,偌大一个皇宫,上上下下全指望着皇后一人苦撑,谈何容易。可当着御医的面,皇后竟丝毫没露出荏弱之相来,除了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拿多少热鸡蛋滚了都不及消肿,单看气度竟和平日里一般无二,问话的声调也稳稳的,听他回报说殷老爷这是年老体虚,又伤痛过度,只消得平心静气,慢慢补养,就能将养过来,还点了一回头,向他道了一声辛苦。
御医进门的时候还带着三分同情,如今这三分同情全然化作肃然起敬,恭恭敬敬地拜辞出来,刚好与一个女官打扮的宫女错身。御医行得慢,隐约听见里头传来皇后的吩咐:“这时节出来裹乱?断她一日饭食,叫她安安生生抄经,若敢再犯,少不得将两个孩子从她宫里挪出来,省得被带得不成样子。”
御医原还有些好奇,听得“两个孩子”,便知道皇后所指定是许贵妃无疑,宫里除了皇后和贵妃膝下各有一子一女,旁人至多生了一个。不必多想也知道许贵妃为何这时节出来裹乱了,原先太子在时,东宫地位稳固,其余的皇子不敢,也不能生出僭越之心,只求平安长大,得个富庶些的封地,安稳度日便罢了。可如今太子英年早逝,东宫腾出位子来,宫中硕果仅存的皇子除了皇后娘娘膝下的禹哥儿,就只剩下许贵妃膝下的昊哥儿了。许贵妃不敢同嫡出的皇子争高低,可禹哥儿同样是庶出,难保她的心思不活络起来。
念及此,御医缩了缩脖子,脚下行得快了些。阎王打架小鬼遭殃,且不论皇后娘娘,单是这蚍蜉撼树的许贵妃,便是他一个小小御医开罪不起的,若是城门失火,殃及的就是他这条池鱼了。
得知太子英年早逝的消息,别个无论真情假意,总要表露出哀戚,可消息传到许贵妃的长宁宫里,她却乐开了花。正如御医所虑,许贵妃确实活络了心思,觊觎起储君之位来了。
许贵妃生性刚硬要强,眼皮子却浅,一味地争强好胜,其智慧和心胸却又撑不起这一份强势来。本想趁着太子新丧替自家的皇子谋些好处,谁料才弄出一点动静来,就被皇后掐灭在萌芽阶段。
原本太子丧仪期间合宫都要茹素,许贵妃还抱怨了两次,谁知这一日连她吃絮了的红枣黄米粥都不曾进上来,面前三个小盅,一个装着莲心茶,一个装着菊花叶子煎的水,另一个干脆装着白水,侍膳的也不是许贵妃宫中的内侍,而是坤宁宫的大太监杜衡,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贵妃娘娘燥得很,须得降降火,皇后娘娘体恤您,特意吩咐了奴婢们伺候您辟谷一日。这肠胃清净了,连着头脑俱都不再发热,于您和长宁宫里的两位小主子都有好处。”杜衡说着,亲自替她倾了一盏莲心茶:“莲心茶败火祛毒,正宜娘娘饮用。”
许贵妃气得手抖,正欲将茶盏掷到地上,杜衡又道:“娘娘若不喜欢,奴婢替您换了菊叶水便是,若还是这般心火难消,只怕不是辟谷一日两日能够治得好的,届时娘娘忙于清修,三皇子殿下和汝宁公主只好挪出去托给康妃娘娘照顾了。”
儿子女儿是许贵妃的命根子,康妃素来与皇后亲近,却与贵妃天然不是一党,怎会好生照顾两个孩子,许贵妃听得这一句,勃然变色,可人却老实了。
殷皇后抬手就料理了许贵妃,因着皇帝病得沉重,也没将事情捅到皇帝跟前去。宣武帝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若是叫他知道长子尸骨未寒就有人觊觎他曾经的位子,只怕会雪上加霜。
盟朝□□皇帝大行,文武百官哭灵十日,后头的子孙怎好盖过祖宗去,俱是比着先例减去几日,到太子这里,因着尚未登基,还要再减,折去一半,也要哭足五日。如今正是夏日,酷暑难当,跪了不到一刻钟,脚边就洇开一层汗渍,哭得两声面色就涨得通红。思善门前每一日都有中暑的老大人被抬着回去,可饶是如此,愣是没有一个敢报了病免去哭灵的——皇帝已经伤痛得病倒了,还要拄着拐到太子灵前尽一尽哀思,底下人又有哪一个敢托大,在这时候触了皇帝的楣头,被按上一顶“不敬”的帽子呢?
到太子头七那一日,一个更大的噩耗传来——宁城伯病逝了。
没了儿子又失了父亲,皇后消瘦得几乎撑不住大衣裳,宣武帝日夜待在坤宁宫里陪着爱妻,感觉到她的眼泪一点一点洇湿他的肩膀。
夫妻近廿载,他还从未见过皇后有如此荏弱的时刻,宣武帝自己也尚未走出丧子之痛,却还是尽其所能地想替妻子分担。祭礼流水般送进殷家,又借着殷苈沅继任宁城伯的晋封,赐下大批的赏赐。
正是因着皇帝的表态,底下的墙头草们立刻辨明风向标,意识到殷皇后虽然失了嫡出的长子,可中宫正妻之位却稳固不可撼动,将来无论哪一位皇子能够继承大宝,她都是板上钉钉的母后皇太后。前往殷府吊唁致祭的人络绎不绝,关切备至。
殷府丧事连着丧事,国孝叠着家孝,原本鲜花着锦也似的门庭笼罩着浓厚的愁云惨雾。
花夫人因着殷老爷的病免去了哭灵,余氏却要跟着丈夫哭足了五日,回来之后尚未来得及歇过气来,又要支撑起公爹的丧事。好在余氏在闺阁里的时候也是见过母亲给祖父办白事的,虽是头一次经手,却也办得井井有条:请了阴阳先生点出相冲的属相,叫人避了去,余下的人分为几班,一班人单管起孝棚、立孝幡的事,一班请了扎彩匠预备彩亭彩车,一班专去铺子里定香花宝顶、黄绢白布,另一班去请僧道念经。殷家也有专负责红白案的大厨房,又吩咐了大厨房预备三牲祭礼。
殷皇后那边是蜡烛两头烧,余氏这边也是一样,殷老爷这一去,花夫人伤痛过度,紧跟着病倒。她又要主持丧事又要侍奉婆母,忙得自顾不暇。这时候二房的妯娌很该出来替她分担一些,便是不懂白事的规矩,侍奉长辈总是能的,可偏生姚氏怀着两个多月的身孕,便是甩了手站干岸,也无人能说她的不是,更何况她能不倒添乱已是好事,余氏也指望不上她。
且喜余氏膝下有个女儿已长成了,殷宜桃素日是见惯了母亲处理庶务的,何事分派何人,旧例从何处寻,心中都有一笔账,接过安置僧道和预备祭礼的事,竟替余氏分去一半的担子。
春晖堂和寸心堂中间的回事厅中,人头往来不绝,只坐在中间发号施令的换了个年轻面嫩的姑娘,仗着资历卖弄才干的管事不是没有,却叫殷宜桃抓住一个,借着“白事期间嘴嘴舌舌夹缠不清”的由头,狠狠地发落了。有这一手杀鸡儆猴,立马镇住了余下的,经得一场丧事,“大姑娘是个厉害人物”的风声便在殷府传扬开来。
不光丧事,在花夫人跟前侍疾的任务,殷宜桃也没落下。所谓侍疾自不是立在老人家床前大哭或是递汤药那么简单,账上支领药材、柴火的银钱是从她手上过,煎药看火的班次是由她分配,大房二房的子孙轮着守灵和侍奉汤药,一日的汤水点心也是由她安排。因她看顾得精心,花夫人一日好过一日,府上也再无旁人因着身心煎熬再添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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