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了母妃庇护的福清,就如同一只被拔去爪子的猫儿,空留牙尖嘴利,却是色厉内荏。关淑妃与许贵妃斗了半生,论美貌论心机论手段都在伯仲之间,可却输在了子嗣这一项上。早在二皇子坠马而亡,被追封为庆王,宫里只剩下三皇子一个硕果仅存的皇子之时,关氏就意识到自己输了。
即使关氏未死,如今也无力与许氏争锋,遑论一个身为小辈又被娇纵得过分的福清,她只能靠尖叫和哭泣发泄心中的愤怒,顶多再上寿康宫的门撒泼闹事,其不痛不痒的程度堪比许太后本人与殷太后争吃争穿。故而许太后看福清的样子也恰如殷太后看许太后那般,既觉得可笑又不曾放在眼里。
只一项不同,殷太后颇有几分林下风,是真的未曾放在心上,可许太后锱铢必较,并不会因为自己获得了最终的胜利就放过关氏遗下的女儿。她与殷太后打擂台不成,将注意力转移到了福清身上。不多时就想出了个主意,跑到慈宁宫里笑着提议:“先帝大行,天子以日易月,守足二十七日便可除服,余下的孩子们可不同,总要守足了。哀家的汝宁与姐姐的安成倒也罢了,年纪尚幼,除了服也是正当年,可福清却不同,她是长公主,出了孝都十**岁了,换作寻常人家都要当娘了,那刘驸马可是独子,家里等着他早早开枝散叶呢。”
许太后唱念做打,一人挑起一出大戏,她甫一开口殷太后就知她来意,只不说破,笑着看她连说带比,俨然一副真心为晚辈考虑的模样,待她说得口干舌燥,灌下一盅清茶,殷太后这才笑笑:“依你的意思呢?”
再这样将她吊着,许太后讪过了头可要恼羞成怒了。如今听见殷太后肯递话头,许太后心中欢喜,忙笑道:“依哀家的意思,不若趁着热孝,将福清发嫁出去。先前两家文定的时候先帝爷还叹得一声,‘吾家有女初长成’,想来福清能早早完婚也是先帝的愿望,如今将她嫁了,也算是完成先帝遗愿,不算不孝顺。”
见殷太后不说话,许太后又道:“再说了,这门亲事是她母妃生前亲自替她相中的,若能早早完婚,岂不四角俱全?”
福清的婚事,算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关淑妃被刘家花团锦簇的气象迷了眼,只觉得刘家样样如意,刘氏郎君与自己的掌上明珠再般配不过。可但凡她不那么热血上头,就该知道两人并非良配。一来刘全让有意出仕再续父辈荣光,迎娶公主只会打乱刘家的计划;二来刘全让十分要强,福清又娇纵倨傲,二人易成怨侣;三来刘全让是刘家唯一的儿子,娶回来这么一个打不得骂不得、连说句重话都要掂量一回的儿媳妇,还如何指望福清在公婆跟前承欢尽孝,如何指望刘全让广纳姬妾开枝散叶?
便是眼皮子浅的许太后都瞧明白了,偏生关氏瞧不明白,还生怕这样好的亲事被汝宁或者安成抢了去,非要急巴巴作定了。文定小宴上刘家贺客往来不绝,可刘夫人脸上的笑意却跟牙疼似的。
若不是关氏在中间上蹿下跳,原本依照殷太后的性子,是想慢慢替福清寻访一个性情相投,温厚大度能包容她的驸马。可如今的刘家既是关氏自己中意的,她便也不再伸手。
此刻明知许太后不怀好意,刘家本就不满意这门亲事,若是福清赶着热孝嫁过去,又仓促,又晦气,只会让她婚后的日子过得更糟。可是关淑妃生前对殷氏就不算十分恭敬,福清更不是什么可人疼的性子,殷太后也懒得为她出这一回头,平白让许太后再和自己置气。
她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出关氏刚殉葬的时候福清在慈宁宫门前破口大骂,怪自己见死不救的样子,心中最后一丝不忍也淡去了:“你既拿了这个主意,且去张罗便是。”
殷太后刚上手熟悉政务,饶是她聪明伶俐,行事颇有条理,也依旧忙了个不可开交。文武百官巴不得她当一个萧规曹随的垂帘太后,所有奏折上朱批一个“准”字,所有奏请上回复一句“依照旧历”即可,可她却明白,时移世易,今时不同往日,若全盘仿照宣武帝的旧例,人心必然生变,天下定要生乱。别的不说,单论前年被舜哥儿打得俯首称臣的瓦拉,今岁就又在边境厉兵秣马了。
故而许太后在后宫大包大揽,她也由得她去,比起天下朝局,后宫的妇孺小事已占不去她几分心神了。
在许太后的一力促成、殷太后的不闻不问之下,到得七月,福清公主穿了真红嫁衣,坐上七翟喜轿,自宝善门出去,吹吹打打过了东华门,绕了半个皇城,抬进了公主府的大门。
许太后虽然没安好心,但能弄鬼的地方也有限,无论是敕造公主府还是置办嫁妆之事,都是早在先帝大行之前就由着关淑妃亲自督办的,置办了这么些年早已大差不差,许太后顶多拿捏了礼部让婚礼简慢些,却也不敢太离谱,故而纵然刘府并不十分喜乐,一桩婚事还是平稳地办成了。
三朝回门的时候,许太后已经预备好了瓜子,要看看福清失魂落魄的样子。谁料穿着一身绣着开口石榴长身褙子,梳了妇人头的福清进得宫门,却是满面喜色,都不必上胭脂就是一副好气色。驸马刘全让虽然脸上没什么笑意,可长身玉立,模样着实出众,不让潘玉。夫妇二人向两宫太后盈盈施礼,惊得许太后险些合不拢嘴,还是殷太后持得住,冲二人点了一回头,让刘全让去拜见新帝,自己留了福清说话。
福清既羞且喜,显然对这桩婚事十分满意。殷太后看她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都说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关氏虽然目光短浅,一颗爱女之心倒确实是无可指摘的,这桩婚事在殷太后看来没多少可取之处,可单是福清自家满意这一条,已经很是难得了。
八月四日是熙惠太子的周年,再过七日又是殷老太爷的小祥。过了小祥,殷府上下便脱下一身重孝,除了服,便可与外头来往走动了。不过现任的宁城侯殷苈沅治家甚严,行事低调,殷府依旧紧守门户。
只是这一份低调到了次年元日,因着崇文帝的一道政令而难以存续,饶是殷府上下不愿染上尘埃,还是身不由己地被裹挟进入舆论的中心。
新年新禧,万象更新,不同于每常的新岁,崇文元年的新春更是平添了一番除旧迎新的气息。崇文帝即位已逾半年,无论是文武百官还是平民百姓都已经适应了崭新的生活,每逢朝日,坐在宣政殿中接受百官山呼海拜的自是御座之上的崇文帝,可真正发号施令的却是端坐在珠帘之后那位气质高华、态度端和的殷太后。
为安朝臣之心,也是为了明确表态自己不会恋栈权势,殷太后甫一理政,便昭告天下,拟于明岁为新帝选秀,待崇文帝十五岁大婚之后归政于君。此诏一出,殷太后于朝野之中贤名遍布,声势更隆,文武百官得以安心为朝政鞠躬尽瘁,崇文帝也更添对嫡母的孺慕之情。
是以半年来一向未曾亲自颁布诏令的崇文帝于新岁元日降了一道恩旨,为母后皇太后殷氏上了徽号,择了礼部拟定的“昭懿”二字,同时加封宁城侯殷苈沅为宁国公。
凡明之偁是为昭,嫥久而美是为懿。
崇敬孺慕之情,可见一斑。
起初众人还当是殷太后借了皇帝的名义为自家牟利,可看着殷家人惶恐固辞的模样,又觉得不像是假的。更何况殷氏富贵权势在手,若要泽被母家,大可以把两个同胞兄弟安置到实权的肥缺之上,亦或将五代而衰的爵位后延数代乃至改为世袭罔替;若要延续殷府荣光,更应该死死把住权柄,何必空谈归政之事?
新岁宫中赐宴的时候,位高权重得以坐在前头席位的勋贵们,眼见崇文帝与殷太后母慈子孝、言笑晏晏的模样,甚至比与抚养他长大的圣母皇太后许氏还更亲厚几分,心中更是笃定,赠徽号、加恩爵之事乃是崇文帝情之所至,绝非殷太后自导自演。
只是如此众人心中不免再度生疑:不过是半年多的教养之恩,加上一句归政的承诺,就值得崇文帝如此肝脑涂地了么?
联想到殷太后懿旨中提到的,打算于崇文元年替崇文帝选秀之事,一个合情合理的猜想就浮出水面了。
尚未出得年关,一个传言在京中不胫而走:宁国公府长房的嫡出姑娘殷宜桃,极有可能就是内定的崇文帝正宫皇后!
殷府仍是那一副花不动水不响的样子,似是云遮雾罩叫人看不出端倪,可眼看着许太后的母家彭城伯府正紧锣密鼓地预备着选秀之事,甚至延请了宫中放出来的尚仪嬷嬷教导家中嫡女规矩,丝毫不掩饰打算入宫参选之事。如此再去回想传言,便显得更为可信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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