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妈妈眼中精光一闪,虽然止不住要称奇,实则并不感到意外,毕竟先前殷老太爷的白事上,已叫桃姐儿出过一次风头了。
余氏在教养一双儿女之事上本就严格,如今眼见要将女儿送到宫中当皇后了,凡事只有更加精益求精的。
巩妈妈念及此,打量桃姐儿的眼光不由更添了几分敬意,心中暗自称道一声,这般气度,又恁般能干,还有个当了太后的嫡亲姑母,坐稳凤座想必游刃有余了。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殷府先前虽然已有一个得道之人了,但毕竟差了年纪辈分,姚氏带着巩妈妈嫁进门的时候,殷氏已是皇后了,根本没有机会亲近。可如今却不同了,桃姐儿也算是姚氏看着长大的,若将她笼络得好了,将来娉姐儿、婷姐儿的前程,就能更好上几分。
念及此巩妈妈脸上便现出几分谄媚之色来了,她搓了搓衣角,略欠了身子,满面堆欢向桃姐儿道:“奴婢恭喜大姑娘……”
“妈妈言重了,何喜之有?”桃姐儿放下手中的花笺与眉笔,一双碧清的妙目望过来,唇角还挂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意,眼神却冷了下来。
孙妈妈一直坐在边上看着娉姐儿玩玉兔,却也留了一只眼睛观察巩妈妈的动静,此刻目光触及桃姐儿,不由瑟缩了一下,轻轻拽了拽巩妈妈的衣袖。
巩妈妈不是没有察觉到孙妈妈的动作,可在她看来孙妈妈之所以阻挠她向桃姐儿示好,是怕自己抢了她的风头,往后在娉姐儿面前更加得脸,是以并未理会,犹自喋喋不休:“奴婢不知道哪儿听了一耳朵,大太太与太后娘娘替大姑娘订了一门极富贵、极体面的亲事……”
“妈妈这话差了,这话并非我一个闺中女儿该听的。”未等她说完,桃姐儿已是冷冷打断,前一句还带着不容质疑的威严与锋芒,最末一句却又平淡下去,“今日这话,权当未曾出巩妈妈的口,亦未曾进我的耳。”
巩妈妈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了,她尚未明白自己说的话为什么惹得桃姐儿不乐,却也能察觉她骤然冷淡下来的态度。
正茫然间,一直默不作声摆弄着玉兔的娉姐儿忽地从罗汉床上跳下来,拿银签子签了一小块花糕,笑眉笑眼地挨到桃姐儿身边:“姐姐吃。”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是这样一个眼睛圆圆嘴巴小小,奶声奶气唤着“姐姐”的小娃娃。桃姐儿饶是因为巩妈妈的轻浮聒噪存了气,见状也不由抿出一个笑了。
花糕做得精巧,拿模子印出葵花模样,填了枣泥的馅儿,也就一口的大小,桃姐儿就着娉姐儿的手吃了,又托着茶盏饮了一口清茶,再抬起头时,已收了眼眉间的凛冽之意。
而巩妈妈也得以借此松了一口气,孙妈妈将她掩到身后,自己侍立在了娉姐儿身侧。
有其仆必有其主,寸心堂中,姚氏说的话且还要更直接些。听得余氏哭笑不得。她也知道对着这样一位妯娌,说得委婉含糊了,她还当你端着,非得透彻明白地说清楚了,她才能歇了那一份溜须拍马趁热灶的心思,当即肃容答道:“没有的事。外头的流言蜚语,岂是咱们妇道人家该听该说的?”
说得姚氏垂了头,余氏又道:“不瞒你说,太后娘娘已然同我说了,从咱们起往后三代,殷府都不能再与皇家结亲的。我的桃姐儿,连同弟妹的娉姐儿、婷姐儿,非但不能入宫,那些个在朝中身居要职的高官,咱们也都不能攀亲。”
姚氏茫然道:“为甚?”
说得这样透了,她竟还问得出这样的问题,余氏暗自叹了一口气,解释道:“避嫌。”她倒是有心详细解释,无奈能让姚氏明白并且信服,岂是旦夕之功,只好语气严肃地吩咐她:“这是太后娘娘的话,连母亲和你大伯听了也都点了头,已然作定了,你可不许起那糊涂想头。殷家要再出一位皇后这样的糊涂话,也莫要再说了。”
眼看姚氏还想再分辩,余氏一句话将她堵了:“太后娘娘是为了殷家好,弟妹可别被眼前富贵迷了眼。”
说到这样的地步,显然是并无转圜的余地了,姚氏只得听从,心中终究觉得不甘,以殷家此时的显赫富贵,不去入主中宫或是与权贵联姻,往后没落了,连这样的机会都摸不着,遂小声道:“太后娘娘既是如此想的,缘何又吩咐文华殿中停了桃姐儿的课业?”
余氏闻言,唇角微勾:“桃姐儿今年已十四了,错非守孝,早两年就该定下亲事,在家绣嫁妆了。太后娘娘此时替她结业,已然算是晚的。”
殷太后垂钓于碧溪之上,要拿桃姐儿的婚事做成一枚香饵,瞧瞧有何许人等愿者上钩,这事也是知会过余氏的。本来很该向姚氏点透了,免得她再生出旁的心思,可余氏为人谨慎,怕消息从姚氏这边走漏出去,误了太后娘娘的事,故而如此答言。
姚氏虽不明白真正的缘由,可看余氏的神情和淡漠的语气,本能地觉得方才所言不过是句托词,愈发觉得余氏并不诚心待她,心中不乐。
气氛陡然冷了下来,姚氏一言不发,端起那红鲤戏莲纹的茶盏,也不去饮用,只拿着盖子一下一下地撇上头的茶沫子。
春风浦中姐妹三人分食了点心,又喝了一回茶。有娉姐儿将巩妈妈的话岔过去了,巩妈妈心下一松不说,桃姐儿也暗暗拿眼去看娉姐儿,一时吃不准她是天生乖巧讨喜,还是聪明伶俐,小小年纪已经识得话音、会看脸色了。
娉姐儿因着生得好,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焦点,被人打量惯了,对上桃姐儿的目光也不怵,笑嘻嘻地任她端详。
婷姐儿在一旁玩了许久的玉兔,终于觉得无趣了,也挨过来,作势去看桃姐儿放在梅花洋漆小几上的花笺,还拿手指点了点:“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众人不解其意,娉姐儿与胞妹心意相通,已经点了一回头,接道:“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三五岁的小儿正是好学的时候,看见纸字便要上前辨认,婷姐儿必是见花笺上的字一个都不识得,才张口念了《千字文》,表明自己也是会认字的。
《千字文》是脍炙人口的小儿启蒙读物,桃姐儿自家五岁的时候,莫说《千字文》背得烂熟,已经能扶着笔习大字了。两个妹妹却只能说上两句,那个“昃”字还读错了,泰半是养娘乳母拼尽了自家学识教会的。
桃姐儿登时明白过来,眉心先是一皱,随后面色如常,只向婷姐儿的养娘问道:“姐儿尚未读书?”姚妈妈忙回道:“二太太说了,姑娘家略识得几个字便罢了,也不必这样早就开蒙。”
此言一出,桃姐儿作为一个晚辈也觉得面红,恨不得替姚氏掩面。姚家底蕴并不深厚,娉姐儿和婷姐儿的外祖父不过是从六品的光禄寺寺丞,外祖母巩氏与姚老爷相识于微时,也是平民出身,眼界不开阔,也不懂得如何教养子女。是以姚氏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桃姐儿面上不显,还抚摸着婷姐儿的头夸赞了两句,心中却暗暗记下了。待姚氏出了寸心堂,打发人来通传,二房的妹妹们告辞回去,桃姐儿便拿着对好的礼单子,往寸心堂去了。
余氏见女儿来了,眉眼舒展,露出一抹笑来:“同两个妹妹们玩得如何?”桃姐儿笑着答应一声:“妹妹乖巧可人,甚是讨喜。且聪明伶俐,都会念‘天地玄黄’了。”
余氏闻言,立时明白了女儿的言外之意,眉心微蹙,叹得一句:“此时再学《千字文》,已然有些晚了。”
殷宜桃便笑道:“故而女儿想请母亲照拂两个妹妹,回了祖母,让妹妹们入德馨室读书。”怕余氏不答应,还补了一句:“自打松哥儿入了泮宫,康先生与许先生赋闲已久,已经几番露出辞馆之意了。若是留不住这两位先生,上哪里再寻这样的饱学之士呀。”
德馨室有两位先生,康先生是当世大儒,饱读诗书,许先生是康先生发妻,是一位精通女子八雅的女先生。当年大房生了桃姐儿和松哥儿,殷老太爷便三顾茅庐替孙辈延请名师,错非殷家素有清名,殷氏又贤名远播,还请不来这样的饱学之士。
桃姐儿开蒙之后,就蒙殷氏青眼,选为安成公主伴读,每日在文华殿学过课业之后,回到东府还要磨着许先生给她开小灶,若非如此也不会养出这通身的气派。如今松哥儿也成了崇文帝的伴读,康先生也赋了闲,饶是松哥儿时常请教,夫妇二人心中觉得吃了闲饭过意不去,已经几番请辞了。
眼看娉姐儿和婷姐儿也到了读书的年纪,依着姚氏的性子,也不懂得延请名师教导子女的重要性,不若一道入德馨室读书,既留住了先生,往后还能指点松哥儿举业,也不至让二房的子女昏默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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