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思往事觉今是昨非

只是宁国公府与郦府的情况不同,余氏过门那会儿,殷家才刚刚发家未久,余氏这样的世家大族出身的女子,带过来的规矩当然是好的,也能帮助殷府快速在公侯人家的行列中站稳。余氏推行新规则,非但得到了殷老太爷和花老太太的全力支持,殷家那些刚被采买进来的仆妇们,也战战兢兢的,将主家提出的一切都奉为圭臬。

而郦府却是已经没落了的大族,明明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夸耀之处,当年的自矜自傲仍存。娉姐儿在这样的环境中推行新规,难免叫人觉得班门弄斧,反对的理由也是现成的:从前没有行过那样的规矩,家里不还是好好的,绵延了许多代,好不兴旺呢。

而且余氏虽然严厉,却并不苛刻,不但给下人们如数、按期发放足够养活一家的月银,年节的赏赐还很丰厚,恩威并施,下人们也没有中饱私囊的诉求。

娉姐儿这边,除了房祥泰、冯海波等人算是得了她的恩惠,余下的人只见其威势,并未尝过甜头。眼看捞外快的路子都被这个记账的规矩堵死,不满之情自会油然而生。

只是今日毕竟是娉姐儿管家的第一日,纵然有什么问题,也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爆发。故而张妈妈弄明白登记的来龙去脉之后,也就是不满地小声嘀咕了两句,还是乖乖地领了对牌和银子去了。

处理完上午的家事,娉姐儿倒并不觉得疲惫。事情虽然琐碎,却都是她在娘家学管家时经过见过的,没什么处理不了的。亏得巩妈妈与孙妈妈齐齐上阵,严阵以待了一上午,竟无用武之地。

午时初刻,娉姐儿还不急着用午膳,干脆领了丫鬟往园子里逛了逛,见识了一番和光园的景色。娉姐儿犹可,陪伴她的汾水却兴奋得两颊红扑扑的:“这里的园子倒是比家里的更大一些呢。”

殷府敕造的时候不过是个伯府,郦府当年却是侯府,也没有像宁国公府那样一分为二,当然更宽敞些。

娉姐儿不置可否,汾水却犹自兴奋着:“奴婢听说郦府是改过制式的,原本的添香院、鸾栖院与立雪堂,比现在的模样还更恢弘美观,夫人,这是不是真的呀?”娉姐儿无奈地笑了,点了点她:“收起你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可别叫人看了笑话。”汾水连忙收敛了兴奋之色,吐了吐舌头,笑道:“险些给夫人跌份儿了。”

瑶台馆、立雪堂、群玉斋位于同一条东西走向的轴线上,顾名思义就知道这一片是赏月赏雪的妙处,如今正逢夏日的正午,烈日炎炎下望出去也不过寻常。走了没多久,一众婢女们都已经娇喘微微,香汗淋漓,娉姐儿也失了再逛下去的性质:“还是等日头没那么烈了再逛罢。”

汾水殷勤地扶着娉姐儿,笑道:“夫人说得是呢,这样热的天,看这些芭蕉呀、香樟的也没什么意思,倒不如到同尘湖那边赏荷呢。也不知道同尘湖的景致,比我们的邺水如何?”

这话倒是提醒了娉姐儿,她笑道:“说到同尘湖,我就想到住在晴帆舫的贺氏,也不知道随侍处的婆子给她瞧病瞧得如何了,干脆歇了晌之后去看看她,也省得旁人说我这个当主母的不关心姑爷的通房了。”

回去吃罢午饭,命小鬟打着扇儿歇了片刻,醒来又徐徐饮下一盏荼蘼露调的清饮。汾水端来冰碗,娉姐儿挑了块西瓜吃了,就摆了手不再用,转头吩咐道:“叫看管同尘湖的婆子把小舡撑出来预备好,我要去晴帆舫。”

同尘湖虽不似真正的湖水那般阔大,但它两侧坐落着飞云浦、飘香洲、因风榭、怡然坊四处院落,院落之间彼此鸡犬之声不能相闻,足见其宽阔。坐在舡上,汾水差点忍不住脱口而出:“这同尘湖约摸有两个邺水那么大呢。”只是怕跌了宁国公府出身的面子,这才堪堪掩住了口没有多话。

娉姐儿举目四望,但见清风朗日,水波不兴,又有一湖溪客风姿韶举,亭亭玉立,倒也叫人心旷神怡,大生横槊赋诗的雅兴。

几名训练有素的船娘默不作声地划着小舡,面色凝重之中带着些许的紧张。娉姐儿也不难明白她们心中所想,这几个船娘长年累月地为出入晴帆舫的贺氏服务,即使没有被她收买,心中也难免有所偏颇。估计是生怕自己这个主母来寻贺氏的晦气,叫她们夹在中间,受池鱼之殃。

念及此,她慈悲之心大起,想着她们在炎炎烈日之下撑舡不易,还要如此担惊受怕,遂于下舡之际命汾水给了赏赐。

到得晴帆舫,娉姐儿也不急着去看贺氏,而是绕着湖心小岛转了一圈。能谓之“岛”,自然不是一块小小的下脚之地,除了坐落在小岛西北部的晴帆舫,东南角还有一块花木扶疏的空地,亭台楼阁无一不精,无论是在小琉璃亭中吟风弄月,还是在大八宝亭中设宴待客,都是极风雅极爽惬的享受。

娉姐儿暗暗记下了,心中想着等收拾了贺氏,令她迁居之后,这晴帆舫倒是可以用作待客,或者将来她若生了女儿,将此处洒扫干净了给女儿住,倒也十分恰可。

行至晴帆舫,早有几名美貌的侍女在院门前迎接,却不见贺氏的身影。那几个侍女脸上的神情也如那几名船娘一般,满是紧张,又多了几分戒备,为首一人见娉姐儿过来,忙上前歉然道:“奴婢见过夫人,我们姨……姑娘身体不适,不能迎接夫人光降,还望夫人恕罪。”

较之上午韦姨娘的蓄意挑事,这名侍女的口误倒不似作假,毕竟她脸上的惊慌与惶恐都是出于胸臆。

娉姐儿也不与她计较,边走边道:“夫人我正是知道她病了,才过来瞧她的。”又问那侍女,“看着倒是伶俐模样,可是贴身伺候你们姑娘的?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了?贺氏她得了什么病?”

那侍女一面有些紧张的小步走着跟在娉姐儿身后,一面回着娉姐儿的话,口齿倒也十分利落:“夫人谬赞了,奴婢正是贴身伺候贺……姑娘的,贱名流风,今年十六。姑娘她是犯了胃病。”

“流风,倒是好名字。”娉姐儿赞了一句。见娉姐儿目前没有找麻烦的意思,还接连称赞她,流风脸上不由地露出欢喜之色,显得活泼了些,指了指内室道:“多谢夫人夸赞,这名字原是姑娘给取的,与里头侍奉姑娘的回雪妹妹是一对,我们姑娘一向好读书,学问也好……当然,在夫人跟前是贻笑大方了。”

娉姐儿嘴角不由露出笑意,贺氏的这番做作,叫她回忆起自己十一二岁年纪干的糗事。那时候正是从女童成长为少女的过渡期,最是伤春悲秋,喜欢附庸风雅,读了两阙闲词就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有才华又最不被理解的人,觉得“殷宜娉”这样普通的名字配不上自己高贵的气质,还闹着要让父亲给自己改个更加风雅的名字。

犹记得当时父亲好脾气地笑着,主动问她喜欢什么样的名字,娉姐儿遂翻遍了自己最喜欢的几篇辞赋,从中精挑细选出了自己最喜欢的一句,出自《别赋》的“见红兰之受露,望青楸之离霜”。

彼时殷萓沅忍着笑问:“所以娉姐儿想改名叫‘红兰’,让你妹妹叫‘青楸’?”娉姐儿气得直跺脚:“娉姐儿才没那么俗,我想用的是‘受露’、‘离霜’!”露与霜,都是有冰雪般高洁气质,又转瞬即逝不能长久,琉璃易碎彩云易散,洵美且异。“受”与“离”,一个是短时间的沾染,一个是长时间的别离,充满了悲剧美学的宿命感与悲壮感,才符合她小才女的身份。

殷萓沅莞尔不已,忍不住自言自语道:“我看受露与离霜也不比红兰、青楸风雅到哪里去……”见娉姐儿眉立,又哄她道:“大名已经登了族谱,且是你祖父他老人家取的,不好更改,不过娉姐儿与婷姐儿都还没小字,不若就用这两个词当你们的小字,如何?”

当时年幼的娉姐儿高兴极了,还央了许先生替姐妹俩雕刻了两方青田石的小印,婷姐儿也喜欢这个名字,有很长一段时间,姐妹俩都要求周围的人以小字称呼自己。

然后长到十三岁,读了更多的书,思想和性格也逐渐成熟,就……往事不堪回首。当初有多么执着地要求别人这样称呼自己,后来就有多么迫切地请求别人改口;当初有多么渴望“受露”、“离霜”美名传遍天下,后来就又多么恨不得所有人一起失忆彻底遗忘……

如今听到这出自《洛神赋》的“流风回雪”,想必贺氏给丫鬟取名的心路历程与自己十一二岁时如出一辙。区别在于自己学问更上层楼之后就意识到少年时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天真和尴尬,而贺氏似乎停留在那个阶段久久无法抽离,并且还藉此得到了文化程度低于她的小丫鬟们的崇拜和仰慕。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