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伤嗟终究只是一时,日子也总要过下去。国丧期间乏善可陈,等出了丧期,又到年关。这样的大节令,即使娉姐儿一心躲懒,也不能交到陈姨娘手上,只得打叠起精神,主持祭祖、祭灶等等诸多琐事。
汉家素有“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的俗礼,话虽如此,大到主持整个流程、熟悉种种习俗,小到预备祭灶的物件、菜式,若没有娴于家务的女子,如何办得囫囵?
自宋致端起的一干仆妇,少不得还有几分看热闹的心思,想着夫人过门将近半年,内务外务样样来得,想必出阁之前,宁国公府对于这位二房嫡长女是精心教养了的。就是不知道过年这样的大事,她是否能主持得周全妥帖?毕竟别的家务事还会有让未出阁的娘子练手的情况,似过年这等庄重肃穆的大事,却必须由成熟稳重的当家主母经手。
娉姐儿也的确是初试牛刀,却并不似寻常过门半年的新妇一般缩手缩脚的,先叫来宋致端之妻王氏,和巩妈妈一道拟了所用之物单子,若库房里有的,就着人寻了东西出来,若无,则领了对牌出去采买。也就是几日的功夫,就将祭灶的仪式筹备得颇为妥帖,一扫郦府从前没有主母当家的乱象。
又问过了冯海波家的,商议着拟出了祭灶的菜谱。正如诗中所云:“猪头烂熟双鱼鲜,豆沙甘松粉饵圆。”荤素咸甜,有软有糯,又拿饴糖糊住了灶君司命的嘴,拿酒水浇了活蹦乱跳的公鸡,恭恭敬敬热热闹闹地送灶君上天。
祭礼完毕,又将祭灶果散与孩子们吃了。逢年过节讲究的就是笑口常开,娉姐儿平日里对待几个庶女虽然严厉了些,但在年关,自不会挑这个时节扮演严母的角色。红姐儿等人也略放下了平日里的芥蒂,露出小孩子该有的欢容,拿起一块黑交切送进口中,嚼得满面是笑。年纪最小的维姐儿更是满脸的懵懂,抓起一个□□球,嚼了半日咽不下去,噎得直瞪眼,众人又是好笑,又忙着拍背的拍背,喂水的喂水,终是帮她送服了下去。
娉姐儿望着翘着个兰花指,做张做致拈了一块寸金糖吃的纯姐儿,心中自然鄙夷她的造作,但当着人的面,还是笑得一派温和:“多吃些,来年更兴旺呢。”
祭灶之后又有填仓的习俗,晚膳不食荤腥,食用面条、糖、饼等物,讲究吃得越多越好,谓之“填仓”。只是阖府上下拢共只有郦轻裘、娉姐儿和三个庶女,加起来五个主子,四个女眷的饭量又小,这填仓也填得不够丰足。郦轻裘环视四周,不免觉得寂寥,感慨道:“前些时候悼玉家里又添了第四个小子,他虽然也是独子,但家里儿女绕膝好不热闹,几时咱们家里多添几个孩童就好了。”
悼玉是镇国中尉朱怀的小字,他原本就比郦轻裘年长些许,又如他一般是个慕色的性子,家中姬妾成群、儿女绕膝也不足为奇。偏生郦轻裘年纪也不算轻了,在子孙运道上却不强,如今将近而立之年,膝下却只有三个女儿,难免觉得萧疏寥落。
娉姐儿对比出嫁前在家里守岁过年的情景,也添了几分感慨。殷家的人丁不算兴旺,两房都只有一个儿子,二房的人口多些,却也都是些女儿,陆续出嫁之后,撇开关在家庙里的娟姐儿,如今也只余好哥儿一个。但长房的松哥儿已经成亲,这些年来开枝散叶,自从骐哥儿、骥哥儿陆续降世,宁国公府就添了小孩子的欢声笑语,不仅热闹了许多,也给花老太太增添了无穷的欢乐。眼看好哥儿也逐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之后,家中必然更加热闹。
而郦府这厢呢,再过若干年,倘若还没有子嗣,几个女儿长成之后陆续出嫁,家中只余下或年老色衰或年轻娇艳的几名妾室,并她和郦轻裘这对主人主母,就显得格外寂寥了。
虽然娉姐儿并不觉得身为女儿有多少低人一等的地方,也很渴望能生个乖巧贴心的小娘子,给她打些精致的小花钗、做些漂亮的小裙袄。但在这样的时刻,她确实不得不对这个社会千百年来的规则低头,似她未嫁之前鄙夷的那些庸俗妇人一般,盼望着生出个儿子了。
她心不在焉地敷衍了郦轻裘几句,又问宋妈妈要了许多红纸,领着几个女儿剪起了窗花。
娉姐儿心灵手巧,什么孔雀戏牡丹、狮子滚绣球、鹿鹤桐椿、犀牛望月,各式各样的花色信手拈来,剪出来栩栩如生,就连向来眼高于顶、从不轻易许人的郑妈妈,都忍不住赞了一句:“真真我们夫人这双手,是再巧不过了。”娉姐儿笑道:“我也就是这些奇技巧淫上有几分歪才情,若论女红针黹,却也不过平平。”
郑妈妈从前是伺候过郦老太太的,如今在绣房执事,却并不得意。这常年失意的人,说话做事都带了几分偏激和愤愤不平,难得开口夸人,娉姐儿自要给她几分面子。果然,说到自己拿手的绣艺,郑妈妈就得意起来,同娉姐儿讨论了几句针黹上的事情,向来板着的脸上难得露出了真心的喜悦笑容。
娉姐儿就顺势问她:“说起来,郑妈妈也是绣房的老人儿了,这一手绣活堪称出神入化。可巧却辇阁只有龙先生一位先生,要教导三位姑娘,忙得不可开交。龙先生的学问自是不消说的,论起针黹来,却只得了‘细密齐整’四字,较之郑妈妈的手艺,少了几分栩栩如生。我就想着,能不能请郑妈妈得了闲儿,到却辇阁坐坐,也指点指点姑娘们。”
说到这里,娉姐儿露出几分为难之色,朝三个女儿所在之地努了努嘴。郑妈妈顺着她的示意看去,只见红姐儿正领着两位妹妹剪窗花,只是三人都笨拙得很,剪坏了好几张纸,还是拿不出一张齐整精巧的作品。只有纯姐儿精乖些,她自知不善于此道,干脆不去剪复杂的样式,只剪最简单的雪花图案,一会儿功夫,已经剪出了好几张,只是线条粗糙,花样单一,叫人目不忍视。
郑妈妈不由露出一丝心动之色,只是尚且有所顾虑,沉吟不语,没有马上接话。
娉姐儿便笑道:“若郑妈妈肯到却辇阁里当个供奉,三个姑娘当向你执弟子礼,我这边每年的束脩,自也不会薄待了郑妈妈的。”言下之意是要将郑妈妈当个正经的师长看待了。
这以绣房管事的身份指点几位姑娘,和以供奉的身份教导绣艺,看似只是待遇上的差距,实际上却是体面上的天差地别。
郑妈妈本来的顾虑也很显而易见:她是伺候过郦老太太的人,一向自矜身份,从前郦老太太从不愿意让妾室到她跟前请安问好,足见她也是个重视正妻、嫡出子女地位的人,郑妈妈身为她的丫鬟,想必也不大看得上三位庶女。教导她们针线,算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计,出彩了是三位姑娘自己蕙质兰心,做不好女红,却是教导的人没有本事。况且看三位姑娘剪窗花的情形,就知道三人都并不心灵手巧,郑妈妈虽然心动于多一份差事多出来的月银,却也有些犹豫。
但娉姐儿将她的身份定性为供奉,事情就不一样了,时人都讲究尊师重道,郑妈妈以奴婢的身份,教导过几位姑娘,阖家上下就无人敢将她当成奴婢看待。无论三位姑娘能否出师,她下半辈子的安富尊荣,都因为一个供奉之位得到了保证。
郑妈妈想明白这一节,当即眉开眼笑,一口答应下来。
娉姐儿又去征求郦轻裘的意见:“妾身想着,郑妈妈绣艺精绝,为人又很方正,还是伺候过母亲的老人儿,自是处处妥帖,给女儿们当个教习,想必是够格的。针黹之余,还能给女儿们说说祖母的往事,也算是我们这些小辈对长辈的一点怀念了。”
妻子既尊重自己的意见,又尊重已经去了的先人,还上心庶女们的教育问题,郦轻裘又哪里有反对的道理?自然是满口答应,连连称赞妻子的贤惠。
娉姐儿虽然是偶然与郑妈妈闲话时的灵机一动,但此举一拍数响,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只是底下的人却心思各异了。
于龙先生而言,身上的担子少了一分,束脩又没有减少,她自然乐得郑妈妈——如今该称郑先生了——加入却辇阁的教育团队。
于几个庶女而言,课业没有额外增加,只是教导绣艺的人换了一个,似乎也没什么妨碍。
于下人们而言,郑先生得势,强化了从前已经显露端倪的信号:新夫人在用人上,似乎格外偏厚于老太太、先夫人用下来的人手,因为这两个派系,最不可能带有陈姨娘的色彩。
于三位姨娘,似洪姨娘这等眼皮子浅的,满脑子想的是如何让女儿好好和郑先生套近乎,好疏通绣房那边的关系,如此裁剪新衣时能优先挑选好料子和好花色。
韦姨娘则不置可否,横竖没有触及她的利益。
至于陈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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