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4章 觅良师偶旧雨重逢

姚天锦其人,浑然不似姚家能教养出来的姑娘,在通州姚府显得格格不入,是情理之中的事。怪道从前听姚家的二舅母和母亲嚼舌,说他们姚家的大姑娘有几分古怪,原是应在这个地方。

娉姐儿听了姚天锦的话,暗暗地想着。从前每每与姚天锦交际,她和婷姐儿都是一心赞叹姚天锦的好学、自强与有主意,很是欣赏她的为人,从来都不曾觉得她古怪过。

如今当了主母,历经了世情,成了琐事缠身的大俗人,她似乎微妙地理解了二舅母钱氏对姚天锦的考语。

与亡夫感情很深,深到愿意为他守节,甚至愿意抚养一个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替他延续香火,最终却与夫家决裂,连三年的夫丧之期都不去守,只追求一个“心到神知”,这不是古怪,又是什么?

可之所以“微妙”,是因为娉姐儿虽然理解了钱氏的评价,却不能赞同钱氏的看法。在她眼里,姚天锦依然是那个可亲可敬的姚天锦,她甚至可以共情姚天锦的思路:对亡夫的爱与追悼是一码事,亲人的想法、世人的评价和自己的愿望,又是另一码事。

换言之,我以我自己的方式怀缅亡人,并不意味着你们这些所谓的亲人,可以倚仗着我对亡夫的感情,让我予取予求、言听计从。

说到过继,娉姐儿忍不住发问:“你方才提到了‘过继’,可知你是没有孩子的,那为何他们还让你嫁给小叔呢?”

过去也不是没有丈夫去世,妻子改嫁给丈夫兄弟的先例,不过多半是夫妻之间有了孩子,孩子的祖父母不希望随着儿媳的改嫁让孩子失去生母甚至随着继父改姓,才会作这样的决定。但姚天锦如果没有孩子,勒令她嫁给丈夫的兄弟,必要性其实不大。

姚天锦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先点头肯定了娉姐儿的猜测:“是的,我是没有生养过的,先夫也没有姬妾,膝下没有半分血脉。至于为何夫家执意让我改嫁给他们的次子……理由和他们从前为长子聘我,实则是一样的。”

姚家在通州撑死是个二等的世家,甚至在二等当中都算末流的。论资产不过是有所盈余,根本算不上富庶;论权势,族中也没有人做过大官,娉姐儿的外祖父当过的光禄寺寺丞,已经是族里罕见的“大官”了,然而也止步于从六品罢了;论名声,论教养……那更是不提也罢。

唯二可圈可点的地方,一是姚家出美人,姚家的血脉,无论男女,都是远近闻名的好相貌;二是姚家上一代的大姑娘嫁进了京城的宁国公府,正经和皇家攀上了亲戚。时人仰慕皇权,这一点在普通百姓眼里,着实是令人艳羡的。

再联想到姚天锦的相貌其实并不算十分出挑,只是中上而已,就不难猜到她的夫家死死缠着她不放,是图哪一点了。

“可若是舍不得这段亲戚关系,就许你继续在夫家守着,也是一样的,何必非要让你从长媳变成次媳呢?”

姚天锦又笑了,唇角的弧度与眼底的一点冷意辉映着,“于他们而言,拿捏一个替夫守节的未亡人容易,还是拿捏一个活着的儿子的媳妇更容易呢?”

娉姐儿吃惊地问:“既贪慕姚家的姻亲权势,又想着拿捏你?”

姚天锦又纠正道:“说‘拿捏’,是我用词不当了。准确来说,是要替他们家谋福祉。”

也对,在姚天锦夫家的想象之中,攀上了这层裙带关系,是理当带来一些好处的,如果让姚家帮女婿的忙,他们肯定鞍前马后的,但让姚家帮什么亲家啊、女儿的小叔子的忙,关系就远了一层,他们未必愿意。所以这家人肯定要将姚天锦与他们之间的纽带拴得紧紧的。

见娉姐儿表示理解,姚天锦继续道:“若只是他们的意思,我少不得向公婆细细说明了,让他们打消了这个念头。可偏生他们想出这主意时,先去问了小叔的想法,小叔先点了头,再来问我,我便知道,那家里,我是待不住了。”

姚天锦的小叔子明确表态愿意娶她,即使她费尽口舌劝说婆家不要让她改嫁,仍旧留她为夫守节,往后和小叔子的相处也会变得十分尴尬——她在小叔子的眼里不再是值得尊敬的长嫂,而是差点成为他妻子的女人。这一点非但不利于叔嫂之间的关系,对于她未来的妯娌关系,也是一个切实的隐患。

娉姐儿理解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姚家……”

姚天锦接道:“表姐是想问姚家怎么同意了罢?实则他们最初也是不同意的,最先同意的人,是祖母。”

她没有再说下去了,但娉姐儿也不需要她再说下去了。对外祖母巩氏的性子,娉姐儿也是知道一些的,她相当于一个放大的姚氏,比姚氏更加不贤良,又比姚氏更加任性、刚愎。只要她打定主意,旁人就很难更改。只要她先说服丈夫,再命令儿子,顺便无视儿媳妇、逼迫孙女,事情就板上钉钉了。

果然,姚天锦顿了顿,又继续叙述着:“父亲倒是一心为着我,道是守节辛苦,一开始就不支持我留在冯家守着。起初冯家过来为次子说项,父亲也不愿意的,但想着我将来改嫁,再嫁总比头婚艰难,也很难找到比冯家更好的人家,换言之,冯二郎是我改嫁夫婿的最好人选了。”

娉姐儿才从姚天锦的叙述中被提醒着回忆起她夫家的姓氏,微微有些汗颜,没有说话,听她继续道:“母亲呢,倒是支持我的。可你也知道,她向来不爱拿主意,满口说着让我自己决定就好。若她能争取到父亲的支持……罢了,总之呢,最后是祖母的想法占了上风,两边都逼迫我点头,等出了孝就办喜事,我就出来了。”

娉姐儿忍不住担忧地望着她:“那你就这样孤身出来……”

察觉到表姐的关心,姚天锦眼神温软下来,冲她点了点头,道:“虽是孤身出来,却并不是光身出来的,表姐倒是不必替我担心。我身上还有一些母亲给我的傍身银子,走到京城地界的时候,还遇到了追出来的哥哥,大哥和二哥也凑了一些散碎银子给我,还帮我在京城典了屋子,如今也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状态。只是靠旁人总不是长久之计,所以我才出来看看,能否寻觅一个教书或是做针线的营生。”

姚天钺和姚天铭娉姐儿也是记得的,他们是大舅膝下的一对双生子,比姚天锦大了两岁。大舅母程氏只生了姚天锦一个女儿,大舅也没有别的儿子了,所以这对双生子泰半是要延续姚家长房的香火的。当年似乎是姚天锦做主将双生子的生母送到了庄子上,将哥哥们送到母亲跟前抚养,如今看来他们兄妹之间的感情相当好,非但没有受到这些前尘往事的影响,还在嫡母程氏的教养下成长为重亲情而又明事理的人,做兄长的发自内心顾怜和疼爱妹妹。

可见生父生母的品性,并不是孩子品性的决定性因素,他们童年的遭遇、得到的教育和抚养完全可以弥补和改变先天的不足。

娉姐儿忽地对还在襁褓中的绛姐儿多了一些信心。

而姚天锦的叙述也临近尾声了:“说完我的情况,表姐看看可还有什么想问的呢?听说贵府找的是棋艺和诗词的先生,我当年学棋,师承的是汪家的先生,诗词则是跟着唐先生学的,也不知表姐能否看得入眼?”

汪如则的名字,娉姐儿是有所耳闻的,其人棋艺高超,非但在通州远近闻名,名声还传到了京城来,但唐先生是何许人也,就知之不详了。娉姐儿就问了问唐先生的情况,得知他也是通州本地的才子,虽然屡试不第,但颇有些歪才情,诗词上造诣很高,如今在通州本地父母官的府衙上当个清客,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

娉姐儿本还以为姚家在儿女的教育上并不上心,姚天锦虽然慕雅,多半只能搜集书籍自学,谁料不然,她不由地有些疑惑。

似是察觉了她的不解,姚天锦便解释道:“刚开蒙的时候,一半靠着母亲言传身引,一半靠自学,长到十来岁,随祖母参加礼部周郎中家的诗会,小小出了一次风头,家里纳罕起来,这才请了名师,好生教导,想打出个才女的名头,”她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也好弥补长相上的不足。”

娉姐儿恍然大悟之余,又连忙抚慰姚天锦:“锦姐儿这话说得可就差了,你气质脱俗,骨相又美,比那种庸脂俗粉的好看更让人移不开眼睛呢。”

这也并非只是奉承话,姚天锦单论容貌的确只能算是中上,但她气质沉稳,又是个果断聪慧的人,一双眼睛格外明亮,仿佛始终燃烧着不屈不挠的火焰,这让她独具一种充满力量感的魅力,至少在娉姐儿眼里,她比姚家那个出名貌美的次女姚天铃要耀眼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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