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轻裘本就是一个不善于吵架的人,在蒋姨娘的胡搅蛮缠之下,逻辑的重心很快就歪了出去,从本来惩罚蒋姨娘冲撞主母,变成讨论两个人之间是否有亏欠、有恩情。
絮絮叨叨说了半日,非但没有弄清楚蒋姨娘到底是说了什么才引得娉姐儿生气头晕,还反过来被蒋姨娘套问出来,夫人有了身孕。
有个绛姐儿在两人之间啼哭不止,最后打人显然也没打成,洛水确定郦轻裘无计可施,悻悻而归,就回去向娉姐儿复命了。
听说蒋姨娘已经知道自己有孕的消息,娉姐儿懒洋洋地摆了摆手,也不打算封口,这样的喜事,本来也不应该成为一个秘密。
娉姐儿料想和光园里的妾室们平日里虽然掐架掐得厉害,算不得和睦,却也未必有这个胆子真的动到主母头上。况且近几年郦轻裘逐渐表现出对子嗣的渴望和重视,自己腹中怀着的又是嫡子或是嫡女,意义更是不同,伤害这个孩子意味着违逆郦轻裘的心意,妾室们即使对自己心怀不满,也要掂量遭到老爷记恨的风险,动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故而次日请安的时候,娉姐儿就公布了自己有孕的消息,一时间鸾栖院内贺喜之声不迭,整个和光园里喜气洋洋。
怀孕之后的日子也没有太多的改变,娉姐儿只将每日的晨定省免了,也不大去东花厅打理庶务,而是全权交给了自己手底下几个信得过的姑姑、妈妈,由她们帮着操持,自己万事不管,安心养胎。至于娘家那边,娉姐儿也没急着报信,想着姚氏知道喜讯定然三天两头地问候,虽然是一片爱女之心,却也是一种打扰,倒不如等过了头几个月,胎坐稳了,再向娘家报喜,彼时更有余力应酬。
六月忽忽而过,眼看将要进七月,天气十分炎热,这一日娉姐儿歇过晌午,又请了沈氏过来弹琵琶,又遇到韦姨娘、黎氏与仲氏结伴过来探望主母,众人就围在一处纳凉说话。
虽然取消了晨定省,但不少知情识趣的妾室还是没有减少去往鸾栖院的频次,挑着娉姐儿不在休息的时刻,前赴后继地过来献殷勤。娉姐儿也知道她们所求是什么,主母有孕的时候,正是提拔妾室的好时节,一来男主人身边断不得服侍的人,二来主母有了生养之后,往往也会放开对妾室们的管制,允许她们生下一男半女。
当然,也不排除一种可能,即频频造访的妾室们并没有为自己打算的意图,而是纯粹关心主母。娉姐儿也不去深究她们的心思,自从怀孕之后,她的心态变得淡然了许多,颇有一种八风不动的意味。
黎氏带来了随身的针线:“是奴婢给未出世的小少爷做的包被,内衬用的是极好的料子,还望夫人不要嫌弃。”
娉姐儿接过一看,只见那包被颜色鲜亮,针脚细密,可见黎氏做得十分用心,上手一摸,内衬是潞绸的料子。潞绸与杭缎、蜀锦齐名,为皇家贡品,的确是难得的好料子。不过娉姐儿可不记得自己给妾室们发放过这样好的料子,这匹潞绸也不知道是早年房夫人赏给黎氏的压箱底的好东西,还是她从郦轻裘那里求来的。
她微微一笑,也不去刨根问底,笑着收下了:“你有心了。”
黎氏见夫人接受了她的好意,松了一口气,语气也活泼了几分:“奴婢还会做鞋,若夫人看着好,奴婢再给小少爷做一双鞋罢,夫人觉得做虎头鞋好呢,还是鞋头上缀着绒球的更好?”
娉姐儿随意选了一个,黎氏更加高兴,兴致勃勃道:“那奴婢回头就浆了鞋底出来。”
仲氏很看不上黎氏殷勤的样子,有意无意道:“黎姐姐,你一口一个‘小少爷’怕是不大合适?夫人肚里的……”
说到此处,在座众人都以为她想说的是“夫人肚里的孩子男女未知,说不定是位姑娘呢”这样的话,不由都捏了一把汗。自从娉姐儿有孕,郦轻裘渐渐不再掩饰自己对子嗣的渴望,不仅抽出许多时间陪伴娉姐儿,话里话外满口的“我儿子”,连二门外的扫地小厮都知道老爷有多盼着夫人腹中的儿子。娉姐儿本人虽然没有郦轻裘那样高调,但无论是她的处境还是心态,也不难看出她也希望能诞下儿子的。
谁料仲氏却道:“如今咱们府上还没有哥儿呢,夫人肚里的怎么也该是‘大’少爷才对。”
见仲氏没有说错话引起夫人不快,妾室们纷纷松了一口气,但回转过来之后,不免觉得她这个茬找得实在太过牵强,简直在挑黎氏的刺。
黎氏显然也有些不悦,认真同仲氏计较起来:“仲妹妹,你这话却不对了:我称呼‘小少爷’,乃是因为夫人腹中的是我们府上顶小的一个孩子,若认真计较起序齿,夫人怀的却也不是大少爷,理当是二少爷才是。还不是妹妹你年纪小,资历浅,不懂得……”
她说得正高兴,韦姨娘已经露出焦急的神色,不认同地望了她一眼。仲氏脸上则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得意,但又很快消散了,错非娉姐儿正好在观察她,几乎就要错过这一抹生动的变化。至于沈氏则是一脸的茫然,露出既好奇,又有些不敢听的矛盾神色。
等黎氏满足了说教欲,仲氏从善如流,笑道:“姐姐说得极是,妹妹的确是资历浅,不懂事。只是妹妹本意是想同姐姐开个玩笑——毕竟夫人和善,气氛很放松嘛。都怪妹妹这玩笑开得不好,既不够有趣,还引得姐姐较真起来,妹妹在这儿赔不是了。”语毕她站起来,轻快地行了个礼,也不等黎氏说话,又很快地坐下了。
黎氏既不聪明,也不敏锐,直到从仲氏的动作中察觉出十成十的敷衍,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气得脸色一下子就阴沉下来。
阴沉了片刻,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不妥当的话,慌张地望了娉姐儿一眼。见娉姐儿饶有兴致地望着她,又畏惧起来,试图强行把话题扯回先前的针线上:“这包被上的花儿,夫人可还喜欢?奴婢那里还有别的花样子,改日请夫人掌掌眼……”
娉姐儿笑着打断她:“方才说的‘二少爷’,是怎么回事?我竟不知道我们府上先头还有过一位少爷的。”她语气平淡,似乎是一片纯粹的好奇,可黎氏却显得十分惶恐,支支吾吾道:“是……是奴婢说错了话……”
见黎氏不愿,或者是不敢说,娉姐儿只得把头转向了另一个知情者。韦姨娘无奈地看一眼黎氏,又望了望娉姐儿,在心里权衡了一下。猜到以娉姐儿的性子,这件事既然已经吹到了她的耳朵里,她必然是要查得水落石出的,即使自己不说,她也要从别的途径知道。
她就叹了一口气,低声道:“这件事,也是家中上下不愿提起的,难怪夫人不知道。从前的房夫人,曾经是生过一位哥儿的……”
娉姐儿不由露出一丝迷茫之色,打断韦姨娘,问道:“你说的是……是那个未足月的孩子么?论理没生下的孩子,是不会序齿的。”她想到的是玉兰事件,房夫人小产的时候,孩子已经能看出性别,确实是个男孩,并且这件事也是郦府上下讳莫如深的。
韦姨娘摇了摇头:“黎妹妹说的并不是那位薄命的小少爷。在那之后,先夫人养好了身体,重又生了个哥儿。只是孩子生下来就十分孱弱,老爷怕小孩儿福薄受不住,连名字都不敢取,更不敢写进族谱排上序齿。先夫人百般精心地照看,可那孩子养到三岁上,还是去了……”
黎氏在一旁控制不住情绪,掏出帕子悄悄地擦拭着眼角。韦姨娘见状又叹了一口气,继续道:“这件事对先夫人的打击极大,从前夫人只是体质孱弱些,但行走作息与常人无异。可哥儿去后,她就病得不能起身了,只能终日卧床静养。”
解释完,韦姨娘又补充道:“夫人您也知道,我们家祖籍延庆,族谱是收在延庆州的族长那里的。故而家里添了人口,并不是立马登入族谱,而是等孩子长大一些,或是赶巧和老家来往的时候,才会开宗祠入族谱。那位哥儿不曾入过族谱,与我们家往来的亲故们也都不知道,所以……也不是刻意瞒着您。”
时人孩童夭折率高,往往等孩子健康成长,确认养住了之后才会登记在户籍和族谱上,否则与之相关的仪式和人情往来太过频繁。故而的确有许多早殇的孩子没有姓名、没有序齿、没有坟茔,并非郦家独一份的例子。
但娉姐儿依然觉得心底发寒,一半是出于对房夫人的同情,另一半则是对郦轻裘的齿冷。一个三岁的孩子切实地来过一遭,他却这样抬抬手就抹去了他存在的痕迹。或是因为对他只有可惜没有不舍,或是担心他存在过的消息影响到他的下一段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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