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是有些无情了。
娉姐儿听完,觉得很难过,想了想,又问韦姨娘:“那哥儿是病没的?”韦姨娘“嗯”了一声,然后才品出她问题中的深意,有些惊慌地连声道:“是病没了的,先前也说了,哥儿在胎里就孱弱!也是先夫人体弱的缘故,倒没有别的原因。”
黎氏有些克制不住,从帕子底下发出一声闷闷的哽咽。
娉姐儿也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有曹夫人坐镇,如果房夫人的孩子不是自然夭折,而是为人所害,她肯定要替长姐将真相查得水落石出,再手刃仇人还姐姐一个公道的。
她又忍不住朝仲氏看了一眼。
根据韦姨娘的说法,郦家真正的大少爷是长到三岁病没的,时间上先于房夫人的逝世,而房夫人逝世已有五年之久,那么这是发生在很多年以前的事了。但仲氏只比王氏早一些伺候郦轻裘,资历比苏氏还要浅。她是从哪里得知这些事情的?
又为什么挑这个时候激怒黎氏,揭破此事呢?只是因为看不惯黎氏对自己的奉承讨好,想要挖个坑让黎氏口无遮拦地引起自己的不痛快,还是有更深的意味?
黎氏的哽咽声又大了些,韦姨娘拉了拉她的衣袖,冲娉姐儿的方向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克制一下自己的情绪。
娉姐儿察觉到众人的惶恐,暂时停止了对仲氏的分析,道:“好了,也不必纠结于大少爷、小少爷的,孩子还没出世,你们怎么顺口怎么叫,等将来孩子出世,姑爷定下口径,总归不会乱了称呼的。”这是将事情就此揭过,不再重提的意思了。一众妾室闻言,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齐声应了“是”。
娉姐儿却没了闲话的兴致,借口身上乏累,遣散了众人。就在妾室们鱼贯而出之际,她又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道:“黎氏留一留。”
黎氏正自懊悔一时口快提及了旧事,继室夫人通常都是不爱听原配的事的,况且郦家曾经有过一个儿子的事情,在郦家和殷家谈婚论嫁的时候被有意无意地隐去了,如今被自己捅破,夫人心中多半很是不快。那么此刻叫住自己,该不会是要秋后算账,责罚自己了罢?
她心中又悔又怕,对于故意挑起话头的仲氏更是怀恨在心,但夫人叫她,又不能不应,只得站住了脚,低眉顺眼地问道:“夫人有什么吩咐?”
娉姐儿却兀自出起了神,一双秋水明眸定定地望着帐幔上的流苏,半晌方如梦呓般轻声问道:“那个孩子,先夫人管他叫什么?”
黎氏眼眶里一下子蓄满了泪水,本能地用帕子一把捂住了嘴,隔了片刻才有近乎于哽咽般的声音从帕子的缝隙里传出来:“纾哥儿,这是先夫人给他取的名字,绞丝旁,一个给予的予字。”
绞丝旁,顺的正是郦家这一辈的行第,看样子房夫人取的名字并不是什么乳名,而是大名了。论理孩子的大名该由父亲或者祖父来取,但对于这个孱弱、随时可能夭折的孩子,郦轻裘显然是没有多少父子亲情的,借口小人儿压不住福气,一再地逃避,连取名字的功夫都不愿意花费,更不必提在照顾和养育上付出精力了。
而房夫人将这样柔弱的孩子照料到三岁,个中浇灌的心血,岂是旁人可以想象的。难怪这孩子一去,她的精气神也跟着去了,这才缠绵病榻,青年夭亡。
推己及人,如果娉姐儿生下的孩子不够健康,郦轻裘肯定也随时做好了放弃这个孩子的准备,不仅对流淌着他血脉的小生命漠不关心,将来新婚再娶的时候,还多半会刻意抹去他的存在。
可怜的孩子,虽然父母俱在,实则你只有你的母亲!
明明是夏日,娉姐儿却无端觉得一阵冷意,连忙吩咐着将屋里的冰山撤下了。黎氏帮着流丹一道将冰山抬下去,等她重新回到屋子的时候,却听到娉姐儿吩咐道:“给纾哥儿立一个小小的牌位,就供在添香院里房夫人牌位的边上罢,四时的鲜果点心、小孩儿的玩具,不要忘记了。这件事交给你来办,你可愿意?”
黎氏悲泣一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五体投地,连声道:“夫人慈悲,夫人慈悲,奴婢愿意的!”
立了纾哥儿的牌位,娉姐儿依然觉得心中恻然,借口自己没什么精神,又请了明月观的道士入府做了一场法事,名义上是打清醮,实则是给那可怜的孩子一场迟来的祭祀。
因着打醮,亲近的人家都预备了猪羊香烛茶银之类的东西送礼,自然也不曾短了殷家。如今距离摸出喜脉也有一个月了,娉姐儿就趁着这个机会,将自己有孕的喜讯送到了娘家。宁国公府自是一番欢喜热闹,余氏与姚氏带着柳氏亲身前来探望不提,还送了许多安胎补身之物。桃姐儿、婷姐儿、安成公主等亲戚,听闻喜讯,也陆续登门探望。
这一日姚氏又亲自过府前来探望娉姐儿,与女儿闲话。因着纾哥儿的事,娉姐儿心情算不得爽利,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姚氏的话。
姚氏说到了家里的亲戚:“你可还记得你婆婆家的锦姐儿?”娉姐儿记得外祖母巩氏喜欢自己喊她“婆婆”,知道姚氏要说的是她娘家姚家的事,遂点了点头。
姚氏可惜地拍了拍大腿:“这孩子命薄,嫁了个丈夫没多少年,人就去了,不过公公婆婆看她好似亲闺女一般,既不舍得她改嫁到旁人家去,也不忍心叫她为了死鬼丈夫苦守一辈子。一来二去,两家商议了一番,想让她嫁给原先的小叔子,还做马家的儿媳妇。”
这个故事更真实、更详细的版本,娉姐儿早就从当事人本人口中听说了,她并不显得惊讶,只淡淡地纠正姚氏:“是冯家。”
姚氏想了想,才笑起来:“确实是冯家,我竟浑忘了。还是我的娉姐儿记性好,这门亲戚虽然来往不多,你倒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娉姐儿不免汗颜,心道:我的记性尚且不如你呢,我连个形似的“马”家都没有想起来。
姚氏又道:“可惜锦姐儿这孩子没福啊,两家都觉得是好事,她却一口一个不肯嫁,她祖父祖母少不得将她接回娘家,苦口婆心地劝她。结果呢,这孩子趁家里人不注意,竟然背着个包袱跑了。如今家里人谁也不知道她的去向,可怜她母亲成日家淌眼抹泪的,她但凡有一点良心,也不该这样啊……”
娉姐儿心道:不好意思,我不但知道她的去向,还正是收容她的“犯人”呢。
只可惜姚氏的措辞早已显示出她的态度,显然她也是站在外祖母巩氏那一边的,对于姚天锦的做法既不理解,也不支持。如果娉姐儿实话实说,姚氏多半会喜出望外地通知姚家人,再把姚天锦抓回去,或是轮番洗脑,或是强迫她再嫁给冯家的次子。
姚氏浑然不觉女儿的心思,兀自道:“方才我说家里人谁也不知道她的去向,倒是我武断了——”
娉姐儿心中一紧,有些紧张地看向姚氏,还以为是自己刚才表现得并不好奇,让姚氏察觉了端倪。
她听见姚氏道:“实则她那两个哥哥,也就是你大舅母膝下的两个表弟,是知道锦姐儿的去向的。准确来说,锦姐儿的出走,也有他们两个推波助澜的份儿。兄弟二人如今正帮着家里做生意,手头颇有些闲钱,拿了私房的银子帮妹妹逃婚,气得老爷子动了家法。不过俩小子骨头倒是硬,坚持不说锦姐儿跑去了哪里,还顶撞老爷子,说什么‘初嫁由父母,再嫁由自身,既然妹妹不愿意,或是在夫家守节,或是在自己家住着,都很好。大不了我们做哥哥的养她一世就是了,何苦迫她呢?’”
姚氏说的却不是娉姐儿,而是姚家那对双生子,娉姐儿暗暗松了一口气,继续听姚氏道:“唉,说到这里我就要生气,这小妇养的就是上不得台盘。这俩小子不就是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么,枉费你大舅母将他们养在跟前,如同亲生子一般照料长大,谁料长大之后没有一点良心,把妹妹往火坑里推。锦姐儿年纪轻,一时错了主意不肯改嫁,他们做哥哥的不去劝她,反而帮着她叛逆逃家。如此冯家的亲事告吹了不说,将来她想再改嫁给别人,若被夫家知道她一个妇人家孤身离家一段时日,不清不白的,哪个肯要她,真是不懂事。”
娉姐儿完全没有料到明明同样的一件事,在她和姚天锦,以及姚氏、其他姚家人口中,能有完全不同的说法。
姚天钺、姚天铭帮助妹妹逃离家族的掌控,在前者那里是温情的理解和无私的帮助,在后者眼里却成了纵容不懂事的孩子、顶撞深谋远虑的家长,甚至是对嫡母的恩将仇报——嫡母辛苦将他们抚养长大,他们却坑害了嫡母亲生的女儿。
她忽然觉得忍无可忍,打断了姚氏对姚天锦的斥责,问道:“就一定要嫁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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