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蜀道之难(二)

亭午时分,早秋的太阳终于升至中天。温和的晴光倾泻下来,或从叶隙间漏下,筛成斑驳的光点,或沿叶面流淌,翻成静谧的金浪。粼粼碎金就这样一直流进亭边的溪流,返景漾起剔透的水色,复照在二人袖间。岳维申与黄冠顿觉心中澄明一片,谈话时亦逐渐抛却身份上的顾忌,如至交一般坦荡起来。

“崧翰,实不相瞒,景朝多次派人与黄家暗中接触,许以高官厚禄,只为让黄帅倒戈归附。黄帅一念与江公情交八拜,二念亲友尤其是大公子之拳拳忠悃,一口回绝了萨人,”黄冠道,“说句僭越的话,若无江公在西南另辟天地,只凭南京君臣,则华夏必将亡矣——脱其为真,黄帅安能随坐漏舟?近来东南气候反常,日月偶有蚀之,风雨间或不时,不久前凤阳皇陵更临大震,此岂上天之示警哉?”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观西洋天文诸学,便知日月之蚀、风雨之行皆有自然因果,非人力可以干预。黄兄此言,未免落于腐儒陈词之窠臼。”

“小老儿出海二十余年,确知西学博大精深,能见我等所未见。然而世道无常,海上谋生尤为如此,故而凡有玄灵俗讳之言,在下宁可信其有,”黄冠的身体前探,压低了声音对岳维申道,“观今上之内宫,暂且不论嫔妃,便是皇后膝下也接连夭折两位嫡子——子息衰薄如斯,岂非帝业难续之兆哉?”

“黄帅与总督满庭荣华,皆仰赖今上与几代先帝洪恩。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黄兄妄议宫禁秘辛,似有不妥之处,”岳维申为黄冠斟满茶盏,“况景朝皇帝锐意方兴,他以重金诱降黄帅,实则垂饵沧海以望吞舟之鱼。鱼荡而失水,一离其居则制于蝼蚁。与其贪利以致身灭,何如师法诸葛、王导,大展宏图远志,酣睡卧榻之侧?”

“贤弟所言甚是。然而贤臣终不能辅孱主:孔明殁后,蜀汉速亡,宏茂身陨,晋室益衰。黄家有坚船利炮可作倚恃,脱有不虞,即可舟行海上四千里,远避华夏十百年,”会心笑过,黄冠又喟然叹道,“只是江公根柢立于中夏,八节风无时不吹,伐木人无日不至,纵有铜墙铁壁,何能长保安堵?诸葛之子孙沙场授命,王导之亲族乱中凋零,正所谓‘与覆车同轨者倾,与亡国同事者灭(注6)’,江公不可不察啊!”

“当兹叔世,且为之奈何?”

“何不效仿魏武、隋文,兼弱攻昧,取乱侮亡(注7)?”

炉上的水又开了,因无人理会而叫嚣着,喷出满亭的湿意。

“黄兄,你又失言了。”

“是,是在下失言,尚祈贤弟宽宏为盼,”黄冠见岳维申敛容凝色,忙致歉道,“请许小老儿以茶代酒,自罚三杯!”

黄冠正想端起杯盏,对面的人已将用过的茶具尽数撤下,“茶凉多时,无人忆其清香,黄兄又何必在意?”一线金汤注入崭新的杯盏,岳维申面上的薄霜也融化成了笑意,“黄帅雪中送炭,黄兄远道而来,江总督与愚弟怎不铭感五内?佛门清净,不可茹荤饮酒,便许愚弟以茶代酒,敬君三杯!”

“第一盏茶先敬你我,敬此一席畅谈,一场相知。”

黄冠捧过瓷盏,仰头一饮而尽。

“第二盏茶再敬江总督与黄帅,敬两公相忍为国,力挽山河。”

黄冠心知江永当得起“相忍为国,力挽山河”八个字,自己的主公却藏了不少暗室私心。只是别人既然将茶敬到面前,自己也只能强作从容地接过,“当敬,当敬!”

“第三盏茶敬江山与百姓,敬千古江山多难益兴、逢凶则吉,敬元元百姓穷且益坚,终能击壤而歌,复见太平!”

茶盏相碰处漾起微末水波,卷进铺叠之云、幽翠之林、嶙峋之石与澄明之水的影像。二人一齐向亭外看去,只见天地间仿如立起一轴巨幅画卷,此刻正沿着连绵起伏的山峦徐徐铺展开来。滚滚绿涛之上,几笔断续的云影托起垂天的鸟翼,巍巍峭壁之下,蜿蜒如带的嘉陵江在世间奔腾不息。

“仁瑀为官勤廉、贤能卓异,此番进京述职,皇上定要旌表你哩!”

依照太(河蟹)祖定下的制度,地方官每三年需入京朝觐、由吏部、都察院考其贤否而定期去留。时过境迁,这套朝觐考察制度虽然依旧被贯彻遵循,但其程式早已随国政日非而僵化腐朽,甚或于事无济、反增烦言。陈珪对姐夫借考核之名党庇亲信、黜落异己的手段心知肚明,强笑道,“陈珪多谢姐夫提携之恩。”

“自家手足,何须多言,”薛青玄摆摆手,“老夫对仁瑀寄予厚望,然观仁瑀所为,似尚有进致之处。”

“还请姐夫明示。”

“果然是‘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注8)’,仁瑀外任区区数年,竟也学会了和光同尘,”薛青玄从微眯的双目中射出精光,“浙东局势由谁来主持,人事之经,利益之纬,仁瑀都探清了吗?”

“浙东乃新政首行之地,陈珪不敢有丝毫怠慢。弘基治理绍兴,高公主理通移,皆尽心称职、功劳卓著。至于宁、台知府及各地知县,学生皆亲自访察,称职、平常、老疾、贪暴者业已奏报吏部、听候圣裁。”

薛青玄知道这个小舅子与复社之人来往频繁,书生意气时常被他们“以铁如意击唾壶”的慷慨发言挑起。见他对江永如此回护,登时气不打一处来,“糊涂!糊涂!你既归汉,便当背楚,却骑不得两头马的(注9),”他念出一句戏词,“你为江恒之这般周庇,来日有求于他,他不会向你伸一根手指!”

“陈珪所为皆自公心,恳请元辅明察!”

薛青玄的面色愈发沉滞,“仁瑀啊仁瑀,尔只道水面无波,岂不知江恒之正在水底搅弄风云?他在浙东行棋布子,相绝遮要以争便求利,可你竟连一个双屿都看不透!”

陈珪的眼神清澈而茫然,“学生查过通移署的账册,其连财合股、集资出海部分由来向民众公开,记录之详实、账册之清晰远胜一般衙署。至于交易管理及关税抽取,署中亦有账可查,学生看过,并未发现任何问题。”

知心人往往奸猾,公直者时常愚蠢,薛青玄将心腹在暗中盘点完毕,长长叹了口气,“仁瑀,若有来世,莫要涉足宦海,只做个圣贤门生吧,”他向书房外的虚空指去,“国库空如悬磬,官场贪墨成风,但你去户部看看,他们怎么仍能做到账实相符——无非是多注些损耗、少填些进项罢了。西南战事持续三年之久,所需粮草兵饷及战后重建物资不下千万白银,凭湖广一省之地,江永如何筹措如许钱财?可叹他在浙东敛财无数,而仁瑀竟毫无察觉!”

“恒之绝不会如此!”陈珪下意识反驳,见姐夫的目光愈发不善,又连忙摆出事实,“双屿组织出海贸易,因打造舟船、雇佣船员及海上风暴频发,直到去年才略有盈利。何况通移署早有规定,十年内本金不可赎回,只可在合股人之间转移。江恒之纵有通天之才,也无法从中攫取数万之资!”

“仁瑀,你可知通移署一共发放了多少票据,一股又合多少白银?”

“弘光四年,通移署发放票据共一万股,一股价值一百两白银,嗣后又在八年再放一万股,股价与先前相同。”

“但目前市面上的股价是两百二十两白银一股,”薛青玄将一封崇文书局刊刻的最新一期的《素封商报》投在陈珪面前,“光是股票增加的利润便已有两百余万两,却还未算商报刊行的收益——你可知崇文书局也是赵家的产业?”

“赵家?姐夫是说,赵伯韬、赵仲远一门?”

“赵明甫那个老家伙一生科场蹭蹬,膝下的三个儿子倒是兰芝玉树:长子赵略己巳年高中状元,由翰林外放地方,一路做到河南巡抚。虽然英年早逝,但遗风余烈荫及子孙,兼又与江永情谊深厚,其子赵煜阳、其弟赵瞻皆无困踬之忧矣。次子赵瞻,虽因长兄之故拜于江永幕下,但其人博识洽闻,足智多谋,有安邦定国之才,绝不可寻常视之。至于三子赵谨,虽因意外不良于行,却善使计然之策,经营当铺、钱庄,开办书局、药局,年纪轻轻已富比陶朱。江永在湖川立足,此两叔一侄助力甚大。而江永投桃报李,代赵略为子弟计深远——来日与湛哥儿和冯卞分庭抗礼的,不仅有董齐,还有赵煜阳啊!”

薛青玄口中的“湛哥儿”乃其次子薛湛,冯卞则是冯渊的长子,二人年未而立,皆已入仕,前者由翰林外放荆州任知县,后者被荫叙为锦衣卫千户,前途皆不可限量。而赵煜阳今年不过十七,江永却已经安排他解褐入仕。大争之世易立战功,他便奏请朝廷荫授煜阳荆门守御千户所百户之职,时刻带在身边教养。而煜阳也不负厚望,文则能谋善断,武则骁勇精悍,往往能够身先士卒、速破敌阵。他的战功本已显赫,兼又有江永不遗奏报,皇帝叙功论赏,连升其至副指挥使。如今成都被围三月有余,已有城破之兆,对于这场将被叙为“收复西南第一功”的战事,江永却只安排煜阳领百骑阻截援军——此举并非江永察觉世侄升迁过速而有意打压,乃是成都城中悍将云集,他不欲令其再蹈险地。待川北平定,江永便会奏请朝廷改授煜阳文职,从此远离战端、专理方岳,在自己的庇护下稳步高升。筹划如此细致,着实用心良苦。

陈珪攥紧商报的边角,努力不让自己的思绪泛滥得太过没有边际。他生于官宦之家,自小便在父亲与同僚虚与委蛇、模棱两可的话术间打滚,了然堂皇冠冕下的明相争、暗相斗,也亲见满口道德后的恣专权、横堆钱。他在如此环境中浸淫日久,本以为出门便可合辙,未曾想世道已经变化太多。他细听姐夫向他阐述江永可以如何通过抢知、隐瞒、捏造信息等方式操纵股价,额角堆集越来越多的冷汗,直到第一滴汗珠砸湿商报,他的声音才跟着身体颤抖起来,“恒之兄绝非渔夺百姓、侵牟万民之人!”但他在无意间开柙放出了虎兕,恐因疏忽而令龟玉毁于椟中,过错亦难以否认,“何况高公等人已着手制定规程,杜绝饰诈渔利。恒之纵有通挪之心,也必定无法欺瞒高公,还请姐夫放心!”

“只怕法规仅为补缀,无能预防,”薛青玄踱下座位,从架格取了枚养蝈蝈的匏器把玩起来,“何况法待人而后行,事因时为变通。朋党相争一向无所不用其极,区区几户之贫贱生死又算得什么?”

油绿的蝈蝈从薛青玄的指尖跳至匏口,迎着斜入的夕阳舞动起自己的长须。它的叫声极大、极亮,接头衔尾连绵不绝,很快便带动满室鸣虫一齐扯开了嗓子。其声呕哑而嘲哳,像极了各怀心思的满殿诸公。

“兰秀山建立的船厂,造的是商船还是战船?”晚膳之时,薛青玄突然问道。

少有人比江永更了解自己的家乡,他为通移署选址于双屿,因其在嘉靖年间为中夏、东瀛、泰西走私商船的中转基地,而选其附近的兰秀山建立船厂,也是考虑到它是圣朝建立之前地方豪绅与贩海私商的聚居之处。虽然二者皆因与外邦的勾结或冲突而被朝廷清剿,然其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经过历史验证,兼有残留的道路规划与建筑规模、不畏险阻的精神传统,使得两地的整理工作进展迅速,很快便恢复昔日的繁荣。

“名义上是制造商船,”陈珪放下牙箸,危坐回答,“然而海上夷船皆载军士,为防不测,我朝商船亦备铳炮。年前江易之来浙购置战舰,实则是在寻常商船的基础上加以改进。论其要旨,无非搭建双层甲板,分载轻重火炮耳。”

“待仁瑀返浙,务必将浙东控于掌中——首为兰秀山,次为双屿,舟山、宁波再次之,”薛青玄吩咐道,“大宣已失陕西、华北,江海两防,亟宜筹备。此以山东之周绪为北首,以闽粤之黄鸣为南首,浙东居中调度,朝鲜以为奥援。此事若成,非仅长保禄位,更可再图大业,当务之急,诚无逾此。仁瑀,你可省得?”

陈珪听声话外,知道姐夫迫他插手浙东事务,非是一门心思为国为民,纯然乎争权夺利而已:江永在西南打开局面,即将拿下成都;冯渊任职本兵,倚恃今上的宠幸交接江北三镇。薛青玄若要在军权上与二位分庭抗礼,非在东南海防上下功夫不可。然而陈珪并不希望因此与江永反目,置自己于浙东炭火之上,婉劝道,“兰秀山向归朝廷所有,恒之从未干预,此前遣弟购船亦是谨奉上谕。来日若有急情,姐夫身为内阁首辅,一纸公函便可赏罚陟黜、调兵遣船,何须令愚弟无事生非、先扰众情?”

“仁瑀可知什么叫‘不怕不升官,只怕地方安’?天下多故,今上阘冗,无波之古井如何动其心神?非得遇事生风、推涛作浪方能得其青睐,来日循功晋赏,才会有所依凭,”薛青玄品呷杯中杜康,一席“为官之道”说得自然而然,“何况权力在动而不在静。譬如村人牧羊,若不时时赏忠惩逆,如何确立自身威信、令群羊敬畏?仁瑀于浙东垂拱而治,莫不是默许其为江永治下一飞地乎?”

大宣便是因为有太多一见风吹草动便思渔利苏功、一闻铁马金戈便思折腰苟全之臣,方才落得今日下场。殊不知尔等身上绯袍,全由劳苦百姓的鲜血染就。陈珪在心里想着,嘴上却不言语。他默然夹了几口饭菜,听姐夫继续说道,“除浙东外,老夫亦派人与周绪、黄鸣联系。奈何二人一直虚与委蛇,似无结盟之意。李沾那个蠢货为了讨我欢心,竟奏劾黄鸣暗中接见景朝使臣、心怀不轨之志。黄鸣闻之大惊,即刻离岸登船,半月不上陆地。还是江永上书为其缓颊,劝动今上下旨宽慰,方将一场险情消弭于无形。”

“恒之竟会涉入此事?”陈珪初感惊讶,随即又释然,“是了,先前恒之出访东瀛,与黄鸣交情甚深。此番出手救援,亦当朋友之义。”

“朋友?官场之上无利不成友,却不知他们二人间又私下做了何种交易——”

“老爷,有加急公文到了。”

被突然打断的薛青玄正欲发作,却在看清迎面走来的幕僚时压住了怒火,“知秋,何事匆忙?”

蔡知秋是薛青玄的心腹幕僚,专为他处理朝政中的紧要之务。他快步走到家主面前,从袖中露出半枚黄绞袱匣,“老爷,浙江巡抚衙门的急递。”

陈珪知姐夫权势甚重,对其公然将奏疏带回府中拟票的行为本无计较,猛听蔡知秋口中吐出“浙江巡抚衙门”六字,惊得当即从座上站起,“你说什么?”

薛青玄淡然瞥去一眼,吩咐身边的幕僚,“知秋,你把它打开,看看里面说了什么。”

蔡知秋依言照做,“回老爷的话,是绍兴府的一名师爷密告知府徐承业暗中招募浙勇、督造火器战船,或有谋逆之图。师爷向巡抚衙门具禀此事,署理官见兹事体大,不等陈巡抚朝觐归衙,即将题本急递京城,速求元辅钧裁,以防日后生变。”

哪里是事态紧急等不及自己回衙,分明只有他不在阴谋才能得逞。饶是性情温良如陈珪也出离愤怒了,他用手掌猛击桌案,涨红着脸朝薛青玄怒吼道,“尔等要做秦桧吗?尔等要做秦桧吗?”

“我等并非秦桧,江、徐亦非岳、张之流,是奸是忠,还需镇抚司侦讯后方知。”

此言不能抚慰陈珪分毫,反令他更加失态,“诏狱何等惨毒,弘基如何堪受?元辅牵连恒之,西南如何可定?”他的激愤中掺进几分悲凉,不由涕泗而横流,“岂非以门户私计自折臂膀,自伐栋梁,自坏汝万里长城!自坏汝万里长城啊!”

“仁瑀,泰山崩于前应岿然不动,你现在太激动了,”薛青玄慢条斯理地擦去嘴角饭渍,闲闲然起身,眼中竟然含有几分仿佛在看小儿胡闹的无奈的笑意,“既然来了京城,便在府上多住几日吧。徐承业之事老夫自会妥善处理,仁瑀无需烦扰。”

他与蔡知秋走出花厅,向书房去了。陈珪的哭喊在他们身后时起时伏,却丝毫拨不动二人的心弦。“告诉他们,不计严刑逼供,务要坐实江永和徐承业的谋逆之罪。”

“只怕‘其事体莫须有’。”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从徐承业身边的每一个人查起,查与他走动的亲友,查同他结怨的仇敌,查他寄过何人书信,觅过何家红粉,拜过何处寺庙,只要将他定谳,江永便在劫难逃,”月光射进薛青玄的眼眸,剥出其中的狡狠来,“至于西南之地,宁予贼寇,不予宿敌!”

注6:引自《黄石公素书》。

注7:引自《尚书·仲虺之诰》,意为:兼并弱小者,攻打昏暗者,夺取政治混乱者,欺侮丧邦亡国者。

注8:引自杜甫《佳人》。

注9:引自元代尚仲贤《气英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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