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沧海横流(三)

方柏走进乾清宫时,身着石青色常服的雍熙帝元烨正倚在千余卷《通志堂经解》中,摆弄着手里的战舰模型——那是和兰的甲板大船,五根桅杆上挂满篷帆,复杂的绳索如虫丝蛛网细密勾结。船有三层甲板,皆装设二丈巨炮,传言发之可穿裂石城,声震十里。与它相比,黄氏最精良的战舰也不过如山前之垤,不堪一击。

“奴才方柏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方卿办差辛苦,朕还以为年前无法回京了呢。”

“陛下容禀,和兰商人携朝贡文书入境,其萨、汉两文译本有缺,拉丁文本仅附爪哇总督之印。奴才恐其作伪,故详问来使底细及和兰本国之共识,又命人加急翻译贡书,呈递朝廷。得陛下谕旨,乃敢即日就道,领小邦之民来京观瞻,遂其向慕之忱。”

天下首屈一指的战舰就摆在面前,却还要自居上国,强称对方是“小邦之民”。元烨对这套粉饰、恭维之词又喜又厌,一如他对待方柏的态度,“朕既遣尔迎使,一应事务,专之可耳。地方督抚多事,倘贻误战机,该当如何?”

他坐起身来,眸中闪着精光。方柏垂首俯身,在砖地上磕头如捣,“奴才以私害公,罪该万死!”

拜祭金陵孝陵后,真好似宣祚将尽,元烨很快就收到了张苍水悬嶴受执的消息。昔年南京告破,浙东义士纷纷毁家纾难,组织乡勇与景军抗衡。张苍水与方柏同受业于江永,逢家国危亡之秋,自是挺身赴难,奔走呼号。然而一片丹心壮志消磨于同袍之争斗、外敌之横暴,三鼓而竭后,终于没能力挽狂澜——浙东的战火在舟山的大雨中浇熄,江永与元烨定下和约,以举省称臣的代价换得百姓平安无恙。在那之后,方柏改换门庭,在景廷步步高升,苍水则矢志复兴,十余年来辗转浙闽,一面整编遗黎亡卒,论政治产,一面联络黄氏水师,约期北伐。他率军三入长江,功败垂成,仓皇流离海上,又悲见黄树、黄复父子捐躯国难,残余势力放弃闽南,全面退往台湾。浙闽义师烟消火灭,有人劝苍水从游台岛,息影鸡笼(注19),被他严词拒绝——“偷生朝露,不如一死立信。”他将所剩无几的部众解散,带领十余名誓死追随的旧从避居浙江悬嶴山。景军在降兵的指引下闯入荒山、逮捕苍水时,见低窄的茅屋中,只有一张床榻、一口棺材,一柄利剑,以及与中原豪杰秘密联络的两大箱书信而已。

苍水与随众即日登船起解,途经定海、鄞县,在家乡父老的哀哭声中横渡钱塘,羁押于杭州的一处旧府中。景方总督感其忠义,对他延礼甚恭。百姓贿赂看守吏卒,携纸笔请苍水留字时,总督也装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翰墨接应无虚日”。张苍水怜悯辛苦谋生的狱卒,知道他们担心自己绝粒待死,遭受牵连,便放弃去做“不食周粟”的夷齐,依然饮啖如平时。然而对于前来劝降的旧部,他踞坐拱手,横眉冷对,非如谢叠山“平生朋友,遂尔暌离,一旦相逢,惟有厮杀”之语,亦觉丹寸燃尽后唯欠一死,于失节事仇之人无半句可言。方柏办完“林三太子”案后奉旨南下,接待前来寻求合作的和兰商人。得知苍水蒙头就逮,特意绕道杭州,想要拜访阔别已久的故友。

张苍水拒不见他,但方柏身负皇差,地位尊隆,披上狱卒的公服,还是坐到了苍水面前,“恕某眼拙,是留梦炎否?”

蒙军伐宋时,留梦炎以宋朝宰相之身降元仕元,廉耻丧尽,令子孙后代因之蒙羞。苍水此言不留情面,方柏心中抱愧,低声辩解道,“何如汪元量之见文文山,为谱集杜之词耶?”

苍水凝视他花白的鬓发,良久不语。

方柏在同庆楼烫了一壶黄酒,有些发酸。又买了一碟花生,二两豆干,摆在纤尘不染的木几上,再也寻不回年轻时把酒共欢的恢豁心迹,“兄台当真是,风雨不动安如山(注20)。”

“也不若君之‘流水无情任东西(注21)’。”

当初为安抚民心,元烨只要求投诚的江南官吏剃发易服,而百姓可从俗自便。方柏留辫改服,被同庆楼的食客瞪过一遭,买来缺斤短两的酒馔,只换得张苍水两声冷嘲。他也觉得无趣,在狱吏的注目下饮尽酸酒,便悻悻然离开牢房,次日启程南下,继续接伴之行。

“人无至性,不能与交。你与张苍水几十年同窗、姻亲之好,若不去相送,朕才会觉得奇怪,”元烨冷笑一声,故作不经意地问话道,“他逃跑了,你知道吗?”

“奴才一概不知!奴才罪无可恕!”

方柏一路南行,皆处于扈从、官吏的监视之下,再想有所动作也是不能。“当时你已离开杭州,于此事有何干涉?正因担心解北途中发生不测,朕才下旨将苍水就地处决。岂知总督无能,参将蠢钝,竟让死囚趁夜渡江而逃,至今杳如黄鹤!”说至激愤处,元烨重重拍向炕沿,“难道杭州有人要做钟会不成?”

三国时魏将钟会伐蜀,大胜后却被降臣姜维说服,欲举兵反魏复汉。元烨生性多疑,惧恨内奸胜过忌惮外敌。他伸出双足,方柏立刻捧来御靴,“奴才请往杭州,调查张逆越狱一案。”

“此事朕自有主张。你在京中接待洋人,免得他们到处冲撞,惊扰官员百姓,”元烨从方柏手中抽出穿好靴子的双脚,搁在地上踏了踏,“和兰人远道而来,朕要亲自设宴为他们接风洗尘。之后的冰嬉盛典、除夕筵宴,也让他们一并参加。正好《尼布楚条约》缔成,赞腾额与神父徐日昇、张诚不日将归,今年春节,大家在一起好好热闹热闹!”

方柏如履初冬薄冰,战战兢兢,催动辘辘饥肠。他走出乾清宫,满身都是虚汗——然而还不能即刻出宫,内务府中还有一干堂官需要应付。

入关之前,萨洲便有豢养家仆的传统。老汗王哈赤以祖、父十三副遗甲起兵,开疆拓土,征服日众,为管理辖下人丁户籍,创设八旗制度,并将家仆——萨语称“包衣”者编入其中。这些包衣由专门佐领管理,负责诸王勋贵的内部家务。至博仁继位,内务府正式成立,永平朝天子自将正黄、镶黄、正白三旗,拣选旗下包衣,为管理皇室家务之内务府官员。亲政之后,文旭效仿宣制设立十三衙门,欲以太监取代包衣,为宫禁之使役。彼时他苦于母亲与两黄旗大臣对皇权的多方掣肘,想用十三衙门直接指挥内廷,可惜棋差一着,不但所有改革如汤沃雪,转瞬消歇,连带自己也悬崖撒手,遁入空门。雍熙帝幼年继位,四辅臣废除十三衙门,复设内务府,兼用近臣与寺人管理宫闱。元烨搬倒权臣林达,集大权于一身后,锐意扩大内务府规模,使它成为独立于外朝部院衙门的家臣机构——能够出入内廷,必也因侧近御前而显赫于当世。元烨用上三旗包衣抗衡自我组织、发展、保护、壮大的官僚集体,越过繁琐的程仪与刻意的欺瞒,将皇权的威力发挥到极致。因缘巧合,方柏被天子拣入内府,赐侍卫出身。微贱之人,过往甚为不堪,越得元烨重用,就越引起府中宗亲勋戚的不满。如今三位总管大臣背景、性情、立场各异,想要妥善应对也难:皇长子承泽心狠手辣,气量狭小。当初“林三太子案”发,皇帝询问诸子处置意见,长子承泽坚持效元世祖之杀赵?,将前朝余孽斩草除根,而太子承鸿则劝父皇宽大为怀,以一姓之保全,结天下之欢心。事情发展如前者所期,林书栩及其子孙皆遭屠戮。父皇的嘉许、太子的受挫让承泽分外得意,今日见到方柏,少不得叫他浓墨重彩地重提旧事,好让在场所有人盛赞自己的远见卓识。元烨的舅父佟允武兼任议政大臣,通晓军机政务。其父担任第一支汉军旗的都统,与掌握火器铸造技术的西洋人世代友好。允武知方柏接待和兰来使,必也详加诹询,好对红夷的实力、意图有所了解,能够在御前言之有物。反倒是来自贵妃家族的保赫最好打发,他倚仗显赫出身平流进取,素日里慈眉善目,无所用心,见到方柏,定要一面抱怨他抛下府中同僚,出京逍遥了大半年,一面又恭喜他升任一等侍卫,撺掇他摆酒请客,与大家同喜。方柏的脑筋飞快旋转,刚走出隆宗门,被太子承鸿撞了个正着,“方侍卫!”

“奴才叩见——”

“不必多礼,”承鸿扶住方柏的双臂,“今晚吴先生八旬寿宴,方侍卫可会前往?”

自永平帝时起,吴藻便是御前侍讲。太子出阁后,元烨从翰林中择选学问优长者,专侍储君左右。吴藻身为东宫讲官,与承鸿交深情密,老师八旬寿诞,学生自是悬悬在念,“吴公当世大儒,盛朝人瑞,方柏也想去沾些喜气。”

“那真是太好了,”承鸿从背后取出一卷画轴,脸颊腾起羞赧的红晕,“先生大寿,学生本该亲往道贺。奈何皇祖母偶感微恙,本宫榻前侍疾,实在分身乏术。我为吴老手绘一副《松鹤延年图》,还请方侍卫代为转交。”

“奴才领命。”

元烨雄猜之主,他精通汉学、西学,不为将所学惠及万姓,而为外王而内圣,以一人身兼治、道两统。宋儒修理孔孟之言,只为忠臣与顺民留下栖身之所,元烨再次裁剪冗枝,以官方整合义理之学,让千万人以一人之心为心。枯朽的树干上,再也容不下任何逸出的思想。他积极招纳理学名臣,不过如豢养立仗之马,装点盛世而已,绝不许教他们随意鸣窥。承鸿是元烨的嫡长子,两岁便为立为储君。为使其成就德器,四五岁起,他便在宫中亲自谕教,至其出阁,因担心太子年幼易惑,有人离间父子之情,元烨更是日夜监临,时时指授。有父如此,承鸿不敢与讲官过于亲近,所谓“为祖母侍疾”,也不过是为缺席吴藻寿宴寻的借口——圣宠不再,不寻借口缺席的人才是少数。方柏当晚来到吴府门前,看见的是令人唏嘘的一片冷清。

同僚常瑞已在途中向方柏说明了原委。今年三月,左都御史赵申乔出于私愤,检举翰林院编修戴名世“妄窃文名,恃才放荡,私刻文集,肆口游谈,倒置是非,语言狂悖” 。在他的文集《南山集》中,名世搜求宣朝逸事,不仅尊称前朝故君,歌颂抗景忠臣,还在萨人定鼎中原之后,犹奉南朝为正朔,直接使用弘光、隆武、延兴三帝年号。他说“今天下棋局未定,譬汉末三国之世,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在坚称“本朝得天下最正”的元烨眼中自是罪无可恕。而由于吴藻是名世的上官,长子安世又曾为《南山集》作序,戴氏一族深陷囹圄,吴氏父子也在府中待罪。所幸天子宽仁,只斩名世一人,其余干连人犯俱从宽免死。元烨念吴藻事君多年,对他和安世没有多加刁难。然而经此一遭风雪,昔日烈火烹油之家,顷刻?寂若死灰。吴藻年将八旬,本是奖掖忠驯、收买士心的好时机,但元烨无所表示。萨洲官员见霜知寒,生怕被人看见与“妄言小人”为伍,纷纷退避三舍。汉臣中多觍颜仕虏之人,惯于趋利避害、柔媚取容,敢登门道贺者亦是寥寥。常瑞与方柏身为天子耳目,或敬或恶的私心都藏在豹皮端罩(注22)之下。吴藻三子经世笑容谦卑,提心吊胆地引二人往后花园走去。方柏记得园中只辟了半亩水塘,如今干涸一半,另一半蘸着惨淡的月光,竟仍显无比阔大。岸上灯烛辉煌,忽被稀疏人群间穿过的北风吹灭大半,筵席间“叮当”一阵乱响,那是被掀翻的无数枚空酒杯。

常瑞见场面十足冷清,干脆扎进低阶笔帖式和官学生堆里大快朵颐。方柏还在跟着经世往上席走,被翰林编修徐若水叫住,“茂林兄,来此处坐!”

他与方柏是博学鸿词科的同年,而后一人供职翰林院,一人行走内务府,不能时常相见。方柏坐到他的身边,言语中带着久别重逢的亲热,“道冲兄近来可好?”

“偷活草间,强谋数口之资罢,”若水苦笑,“可惜了翰林院四尺三层的罗纹宣!”

方柏将一瓣福橘塞进口中,冷酸的汁液流进牙根,痛得他打了个寒颤,“兄台圣眷犹沃,何自苦也?”

徐若水生于弘光年间,少时跌宕文史,因辑佚古本《竹书纪年》与首辅之子江颢交好,从此闻名天下。雍熙十九年,元烨开博学鸿词科,时任国子祭酒的吴藻将他举荐入朝。彼时若水穷困潦倒,未免一家老小饥寒之苦,不得不隳弃名节,服官异族。他在翰林院中修书,在继续辑佚《竹书纪年》的同时参与《御纂性理精义》、《御纂朱子全书》的编订。东夷君王,既劫夺理学之“道统”,又要争取华夏“正统”的地位。唐朝以降,后朝修前朝之史成为惯例。元烨亲政后,特开史馆编纂《宣史》,奈何宣朝的实录、诏令、章奏诸史料一迁留都,二迁南昌,三迁成都,招揽巧妇再多,也难为无米之炊。他野心益炽,下令编修《五方一统史》,以期混同华夏、夷、蛮、戎、狄五方之民,昭示本朝乃受天景命,继历代之正统而光大之。若水身任该书的总裁官,被要求从大禹出于西戎、周文王生于东夷说开去,倒转华夷本末,将汉击匈奴延续至刘渊代晋。不论五胡乱华,而论前秦、北魏居中国而伐东南,隋、唐承齐、周而以四海为家。至于两宋之世,必以辽、金、元相继以代之,“宋主愿去尊称,甘自贬黜,请用正朔,比于藩臣,如违命侯之奉宋祖,何能为天下共主?至于大元,则起朔漠,并西域,平西夏,灭女真,臣高丽,定南诏,下江南,居正而统之,岂有疑乎?”当真是句句说史,句句影射。他是元烨手中的笔,挑破《春秋》“尊王攘夷”之大义的同时,也消磨了降臣遗老们仅存的“以道抗势”的自尊。背后的詈訾如急涨夜潮,不可遏制地涌到若水身前来,他不过四十余岁光景,鬓角已是全白了,“谁恕我下乔木而入幽谷(注23)之罪耶?”

再不是文旭推崇汉学、礼贤儒生的时代了,密不透风的强权笼罩着他们,元烨站在罗网外,为每一位企图挣脱之人备好了铁鞭、铁檛和匕首(注24)。

“‘忍过事堪喜,泰来忧胜无(注25)’,道冲兄把心放宽才是。”

正说着话,吴藻在子侄的搀扶下蹒跚走来。当年惊才绝艳的文坛首魁,如今齿牙摇落,须发尽白。此一生遭际万事忧危,所历之艰、所尝之苦,全刻在眼眉、唇角深深的沟壑中。方柏看着他向前来的宾客拱手道谢,一双充满白翳的眼睛遮在下耷的眼皮后,伴随迟钝的神思偶尔漏出一点光,忽忽闪闪,譬如风中之残烛。“人老堪哀。”徐若水在方柏耳边低声道。众人随主家就坐,刚饮一杯寿酒,便听得亭中丝竹悠扬,身姿袅娜的花旦着一袭水袖丹衣,款款走上戏台。

开筵观戏,犹是晚宣的士家风俗。吴氏家班先搬演《牡丹亭》中《游园》、《惊梦》两齣,看得若水泪眼潸然。“毕竟衣冠文物好看。”他轻叹道。自北朝推行“剃发易服”以来,昔年国都,已是五十载不见汉官威仪。那些梦魂中的衣冠袍笏,只今唯见优伶身上穿。两齣唱毕,接着是吴藻次子济世亲为寿宴创作的《万里圆》,剧中的黄父因时局动荡被困边陲,黄孝子万里寻父,乃得阖家团圆。为事而作之曲,念国恩、仰旧德的旨趣胜于纯粹燕乐,方柏渐觉恹恹。正将起身告辞,忽听台上锣鼓急催,年迈的红脸关公斜蟒亮相,“好一派江景也!”

叫板的嗓音沙哑、悲壮,听者的心旌也仿佛随着大江摇颤起来。“那是吴氏家班的教习曹正,多年不曾登台了,”徐若水向方柏介绍道,“二十年前,我在徽州尚书府听他唱过此齣《单刀会》。草芥之人初闻正声,百事不懂,只随江和徽唏嘘喝彩而已……‘好一个年少的周郎,恁在何处也?’……”

二十年前,还是大宣延兴七年。两年后,朝廷南迁江西南昌,平阳公主林萱及驸马江颢自请北上,守卫留都。不久景军攻陷徽州,丁尚书家毁人亡,唯有外孙沈潜趁乱逃至南京,得到公主府的收留。方柏为若水挡住周遭不友好的目光,朝他的胳膊轻推几下。若水意识到自己的事态,忙眨眨眼,忍下泪水,将脊背重又挺得笔直。

“……依旧的水涌山叠,好一个年少的周郎,恁在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暗伤嗟,破曹的樯橹恰又早一时绝。只这鏖兵江水犹然热,好教俺心惨切!”

曹正唱得卖力,即使是关公,到了迟暮之年,感慨声中也有几番气喘。侍立一侧的周仓捧刀上前,站在摇晃的船头左右望水,“好大的水吓!”

锣鼓敲得愈发密集,周仓双目睁起,流利的程式耍至中道,被台下“轰”的一声截断。角落处,几名萨族的官学生掀翻宴桌,喷着酒气冲到戏台近前。“咿咿呀呀,唱得什么东西!”为首的青年向曹正咆哮道,“还不快滚!”

“下去!下去!”随行众人高声附和。红脸的美髯公顿失单刀赴会的胆魄,低眉仓皇避走。青年仍不满意,又转过身来,手指从二品翰林院掌院学士大放厥词,“大景朝养的一条狗,不知道感恩荣华富贵,还想着你那败了几十年的破家!”

那人所言非虚。丧乱之余,家国文物之感蕴发无端,与其缄口而死,不若在终了之际笑啼一场。吴藻静静坐着,仿佛生命之烛燃至末端,冷凝的荣辱被抛弃在寒夜中任人评说。青年见他不应,恼羞成怒,竟举起拳头向吴藻挥去。常瑞眼疾手快,连忙握住他的胳臂,“我等来为长者贺寿,便是不喜观剧,何必闹成这个样子?”

不等青年反驳,常瑞已匆匆拨开众人,将一把方凳拉到筵席中央。他站到凳上用力拍手,企图用掌声让人们忘记适才的骚动,把目光都转移到自己身上来,“阳春白雪总是曲高和寡,倘若诸公不弃,学徒常瑞愿至至诚诚地伺候诸公一段《风雨归舟》——”

“卸职入深山,隐云峰受享清闲。闷来时抚琴饮酒山崖以前。忽见那西北乾天风雷起,乌云滚滚黑漫漫。命童儿收拾瑶琴,至草亭间。忽然风雨骤,遍野起云烟……”

萨洲子弟曾经摇着八角鼓,将岔曲从关外唱进中原。岔曲不如昆曲那般典雅细腻,却也有一番不事雕琢的野趣。奈何宾客的兴致已然大坏,一曲未罢,众人纷纷起身告辞。方柏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回府邸,刚进家门,就看见门童一面大嚷着“老爷回来了”,一面向后院疾奔。声音过处,灯烛接二连三地亮起,宛如一道推着方柏入内的浮光跃金的长河。他有些好笑地望向卧房窗前辗转忙乱的身影,刻意放慢了脚步,“夫人不必心急,为夫且在庭中望月。”

“你要是在庭中望月,今晚就别进来了!”妇人娇嗔着推开房门,方柏转头看她,笑容僵在脸上。他失魂落魄地任由妻子牵进卧房,脸颊被温暖的小手揉了又揉,“方柏,你怎么了?”

“我没事。你穿上这身衣服……很好看。”

其其格高兴地举臂转圈,好叫方柏看得更仔细些。她没有穿萨洲制式的旗袍龙华、褂襕坎肩,而是换上了汉家的银红对襟短袄、圆领比甲和沉香色绣花鸟纹马面裙。娇小的身形包裹在宽袍广袖里,空空荡荡,像是席卷了旧日的悲欢。其其格见他面色不对,忙收起炫耀的小心思,搀着方柏坐到桌前,“我刚刚泡了壶茶,夫君陪我饮一盏吧。”

其其格一晚上都在等他,茶水换过几番,这一壶也有些凉了。深褐色的茶汤散发着浓郁而混杂的香气,方柏分辨不出,问道,“这是什么茶?”

“里面有春天的雨前龙井,夏天的祁门红茶,秋天的杭白菊和冬天的铁观音——你那么久不回家,我没有罚你,还帮你留意市面上的新茶,我好不好?”

“真好!”

其其格眉眼弯弯地与方柏杯盏相撞,将苦涩的茶水一饮而尽。方柏看她皱眉缩颈的滑稽模样,忍笑劝说道,“贪多嚼不烂,茶可不是这样泡的——还是喝酥茶如何?”

“谁让我贪多的?还不是为了你嘛。也不知是谁一喝浓茶就是一整夜,陪着公文睡,连夫人都忘了,” 其其格就着他的手咬下一口萨其马,神情又骄矜起来,“再说了,皇上不是说‘萨汉一家,宜缔结婚姻,各相亲睦’吗?我也是谨遵皇命,便宜了你这个讨厌鬼!”

“与萨洲亲贵共天下”和“与士大夫共天下”其实没什么不同,忌强凌弱的世道,就算在谕旨、奏章中写满对弱者的悲悯关切之语,皇帝还是会与所谓的“国贼禄蠹”刮分民膏。到头来,巧言偏辞成了堪怜者的枷锁,强迫着“安居乐业”,指摘申饬做了无耻者的护盾,说定了“自罚三杯”。方柏不想将世事的险恶向妻子说破,唯有摇头苦笑。其其格以为他小瞧了自己,仰头嗔道,“怎么,还不承认?你不就是会写几首诗嘛,如今我也会了!”

说罢去妆奁中取诗稿,方柏接过一看,标题是《壬申中秋望月》,“姮娥别夫出人间,望见离愁万万千。料来未悔偷灵药,每逢中秋月又圆。”

其下还有一首,“千年月尚在,人间几团圆。可怜河边骨,依旧盼婵娟。”

抚摸着妻子工整的字迹,方柏心头一撞,“写得真好。”

“就知道你也会骗我。当时就因为嬷嬷和丫鬟们都说这两首诗写得好,我才带进宫里给太后和皇上看。皇上读过,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其其格羞恼地挤了挤鼻子,“皇上说,我拿着这样的诗,要么摇着八角鼓,走街串巷去唱曲,要么仿效王梵志,托个钵儿到处化缘——你知道谁是王梵志吧?”

“只记得他是隋唐诗僧,写过一首‘梵志翻着袜,人皆道是错。乍可刺你眼,不可隐我脚。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言辞虽然浅显,道理却深刻,皇上说你的诗像他,是夸你写得好呢,”方柏半是认真地哄她,“再说唱曲,今晚寿宴,常瑞在众人前唱了一段《风雨归舟》,我听着也不在《牡丹亭》之下嘛。”

其其格眼睛一亮,“《风雨归舟》吗?我也会,准比常瑞唱得还好!”她放下喝酥茶的小匙,开口便唱,“卸职入深山,隐云峰受享清闲……”

“……摇桨船拢岸,弃舟至山前。唤童儿放花篮,收拾蓑衣和鱼竿。一半鱼儿就在炉水煮,一半到那长街换酒钱。”

方柏一边拍手为她打节奏,一边轻声应和。唱到末尾一句,他已将妻子纤细的腰肢揽进怀中,耳鬓厮磨,唇齿相贴,正将深吻下去,忽听窗外一声儿啼,随即便是“嘭嘭”几声门响,“又怎么了?”

其其格笑着擂了他胸口一拳,央求他耐烦些。

“回老爷的话,是小格格听说老爷回府,连觉也不睡了,吵着要来见阿玛和额涅呢。”

“快快进来!外面天冷,可别再着了凉!”不劳妻子吩咐,方柏已打开房门,抱起只有三岁的小女儿念儿。“阿玛!要飞高高!”方柏双臂举过头顶,托着女儿在空中飞转。“小心些!”母亲的惊呼声让小姑娘越发得意,落进父亲怀中时还在咯咯笑个不停。方柏亲了亲她肉嘟嘟的小脸,用手指指额涅。念儿会意,伸头在其其格的颊边也亲了一口,“念儿乖,阿玛晚上还要处理公务,你陪娘亲在这屋睡觉,好吗?”

面对妻子疑惑的目光,方柏将寿宴上发生的风波简述一番,“吴藻毕竟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八旬寿辰遭人羞辱,皇上绝不会视而不见,”他叹了口气,“我须连夜写份奏章,好应付明日天子垂询。”

“就这么着急嘛!”

“寿宴事小,忠心事大,若让皇上主动问起,一切都来不及了,”方柏抱歉地冲妻子一笑,“你们赶紧睡吧,我尽快回来。”

书房里没有烧炭火,冰凉的茶水灌入喉腔,将残存的情炽彻底扑灭。无尽的悔恨宛如蚁群爬过方柏的脊背,酥麻细密的痒意无计消除,逐渐放任为穿心的剧痛。“方柏,看看你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生不生,死不死的样子,”他在心中对自己骂道,“何止是天地间第一大笑话?”

检点平生,竟无一人未尝相负。

自江永挂冠归乡,方柏追随师长左右,与张苍水相识。苍水的曾祖曾是江永诸父的西席,四世深交,兼之自身有广博深渊之才学,宽宏恢豁之气量,江永见而心喜,遂与待方柏一般,将毕生学识、见闻倾囊相授。苍水习武修文,才略之广,令方柏?钦佩不已,而方柏察人阅世,识见之深,亦令苍水击节称叹。师兄弟往来切磋,情谊日渐深厚。时值延兴八年,江南局势已十分严峻:淮扬不守,敌船日夜巡游江上,漕运时断时通,市中粮价腾踊。大宣君臣从澄醪佳酿中清醒过来,高呼着“过江杀贼”悄然南迁。浙东诸生,都做好了捐躯赴义的准备。方柏与张家小姐原有婚约,登门退亲,然苍水不允。危急存亡之秋,他仍将胞妹毅然嫁与方柏——那个他认为最值得托付的挚友。

婚宴上他们难得放纵。绍兴的黄酒不算烈,人人都喝到双眼打直,舌头发僵。苍水的满腹诗才被酒水冲走,踉跄至方柏,忽然豪情万丈,“风雨不动安如山!”

便只借古人之酒杯浇自己的块垒,苍水每以南宋孤忠文天祥自况,天祥尝云“凡我意所欲言者,子美先为代言之”,故而他也对杜工部的诗句信手拈来。方柏追随江永日久,最推崇白乐天之“歌诗合为事而作,令老妪能解”。他醉得头脑发木,随口对道,“绕船月明江水寒?”

满场大笑。

在场之人不会想到,期年之后,景军便携泰山压卵之势突入江南,“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注26)”。十年之后,钱塘江上悄然驶出一叶孤舟,背离着囚牢的方向,寒水袭身,残月浅照,就这样勇往艰辛万端的兴复之路。

“皇天无亲,惟德是辅。何妄生此疆彼界之私,而故为讪谤诋讥之说耶?倘中国之君既生中国,自享令名。不必修德行仁,便臻郅隆之治。而外国入承大统之君,纵夙夜励精,勤求治理,究无望于奉天承运。则大景何以兴,大宣何以衰?宣代嘉靖以后,君臣失德,盗贼四起,生民涂炭,疆圉靡宁,上天厌弃内地无有德者,方眷命我外夷为内地主。有冥顽狂肆之徒以夷狄比于禽兽,则中国之人皆禽兽之不若矣(注27)!”

“尔族因缘祸乱,犯我疆域,坏我城池,虐我黎民,何为之有德?”于问泉之孙于耀霍然起身,驳斥道,“更以汹汹大狱,钳天下之口舌,嚣嚣兵马,毁华夏之衣冠,何言而为中国之主?”

大景雍熙帝元烨视之良久,随即投下一声轻笑,“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岂我萨人独有?昔秦起长城,竟海为关。荼毒生民,万里朱殷。汉击匈奴,虽得阴山,枕骸徧野,功不补患(注28)。近世以来,宣室皇纲失叙,致令九州幅裂,盗贼流寇蜂起。我朝本邻国也,太(河蟹)祖、太宗初无取天下之心。尝兵及京城,诸大臣咸奏云当取,太宗皇帝曰:‘明与我国素非和好,今取之甚易,但念中国之主,不忍取也’。后宣晋王林鸿涛攻破京城,咸嘉自缢,臣民相率来迎,乃翦灭篡逆,入承大统。数十年来,先帝与朕朝乾夕惕,竭蹶从事,出薄海内外之人于汤火之中,而登之衽席之上,比秦皇汉武之残虐如何?至于言禁之事,《资治通鉴》亦有云焉:‘治大国若烹小鲜,欲求大治,必先澄清文风,禁止不合时宜之言,严惩反叛之辞。否则,虽有贤臣良将,亦难克敌制胜。’朕之所为,皆取法汉家圣贤,以重典理乱世而安下民,又何错之有?”

异族君王博览汉书至此,远远超出在场众人的意料。元烨所言,非无据理力争之处,然而于耀气焰已失,不能应对,只惶惶然退下。元烨的目光转向方柏,“茂林,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浙东起义声势虽大,却是“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注29)”,满腔爱国的热血无法抵抗南侵索虏与他们江南合作者的联合绞杀,又被追名逐利之心腐蚀,终于在自相残杀中迅速崩溃。景朝的疆域日渐扩张,皇帝元烨为巩固既得战果,笼络江南士子之心,于雍熙十九年诏举博学鸿词科,命翰林院、内阁臣选举名儒硕彦,召试廷对,赐进士出身。看似一片盛情,实则敦迫万状,以江永“救时宰相”、“一代宗师”之名望,必不免当地新朝官员的频日来访,恩威并施。短短半月,江永就被折磨得病势转沉,体不胜衣。为免更加残苛的牢狱之灾,方柏决定代师入朝——应征之人多怀故国之思,元烨并不见怪。然而方柏为求保全,甘落异族彀中,是注定不能白衣而返矣。

“在下……不知。”

“令师未有言乎?”

元烨与江永定下和约,令浙东全境免于杀戮,发衣冠式之保全,更惠及整个江南。听闻江永身染沉疴,元烨屡遣官员登门探望,一时山间休隐之地,变作各方争言之场。而后江永应景朝海宁县令之邀,扶病至北寺讲学二月,更致众人交詈聚唾,皆言他晚节不能保全。然而江永所为,既非元烨一厢情愿的“归顺新朝”,也非市井广为流传的“委曲求全”。譬如隋末唐兴,李渊资突厥之力而起兵太原,初则附之,及其国势既成,然后乃能制之(注30)。如今扶危济困的解数皆已用尽,为保全无辜苍生,江永只剩下包羞忍辱,苦撑待变而已。

方柏摇了摇头,“《书》曰:‘抚我则后,虐我则仇。’陛下欲为中外臣民之主,可视天下一家,抚绥爱育,无华夷之殊耶?”

“朕视中外如一,岂有分别?”元烨十分自信,“昔之历代人君不能中外一统,而自作此疆彼界之见。且谓宣太(河蟹)祖林元乾,其威德不足以抚有鞑靼之众,故兢兢以防边患,先有猜疑百姓之心,而不能视为一体。我朝太(河蟹)祖、太宗不以私情而存姑息之见,辑五方之异俗,明天子之威德,故成大一统之宏规。此吾子孙世世相守之法,其有变乎?”

他忽然将手一挥,半是玩笑地承诺道,“太子春秋尚幼,待至出阁,汝等当知朕今日所言不虚。”

本场博学鸿词科共擢用五十人,皆饱读经书之士。为威势所胁与为荣华所诱的人共坐在乾清宫暖阁里,陪笑之声零散涌出,汇成一道逢迎的河流。方柏身陷其中,垂首缄默不语。

“如何是视天下为一家,不过视天下为一家之私产罢了。生民之脂膏送上至尊席面,分与部族权贵抑或官绅勋戚共食,实则并无不同——不,也许会更糟,”离开浙东前,江永曾与方柏窗下密室细言,“末法之世,魔王波旬化作出家僧人,身披袈裟,口称三宝,然所行非为正道,所言俱是邪说,令众生误入歧途,坏乱我之正法,且为之奈何?”

当时景朝域内的书禁、言禁已十分严重。文字被毁,尚能存于人们心中,可是被磨尽了廉耻,打断了脊梁,一个民族还有什么希望?江永寻不到破壁之法,方柏也无能为力。元烨以非凡的才智与精力,将汉家秘而不传的驭臣之术学至化境,譬如巧匠使木,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注31)。他赐予每位博学鸿词科的举子清贵的官职与丰厚的奖赏,安置于翰林院中,为顾问著书之用。半年后,萧山、绍兴、宁波等处义氛转瞬即消,景军隳城入掠,好一番“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注32)”。元烨遣内阁学士和世亨、翰林院侍读温恭让及于耀、方柏等人南下招抚。仪仗过处,瓦砾遍地,处处哀声,府县大牢人满为患,因饥寒与恶疾暴死者朝夕无算。方柏在此时回到浙东,无怪乎遭受众口之诛。更令他感到五内俱焚的是,鄞县雍睦堂张家的景况,已经到了倾覆的边缘。

张苍水身为义师领袖,辗转浙闽之间时,他的父、叔、妻、儿具遭捕系。唯一的胞妹听闻噩耗,携一双年幼的儿女仓皇逃亡,却不敌景军搜山检海,在距离四明山只有二三里处含恨就擒。苍水的血亲、故友,因牵连、告发而身陷囹圄者数以百计。虽然方柏与张苍水秘密取得联系,决心以身入局,不惜一切代价潜入景廷内部。但直面最亲近的人惨死屠刀之下,于任何一个血肉之躯而言,何啻于千刀万剐!方柏永远忘不了刑场上的四岁的小女儿嘉禾,瘦骨嶙绚的孩童看见监斩台上的爹爹,眼泪不及擦去就扬起明媚的笑脸,“爹爹!”她雀跃地扯动着兄长破烂的袖口,“爹爹来救我们了!爹爹来救我们了!”

方景星双眼通红,顺着妹妹的手指向方柏看来,“他不是我们的爹爹,我们的爹爹早就死了。”

“你胡说!那就是我们的爹爹——爹爹!爹爹!”

……

霎时间风卷云暗,血撒成河泪翻波。行刑人手下脱力,没有将嘉禾的颈骨一刀砍断,可怜的小女儿失声嚎啕,凄厉的哭声刺穿方柏的耳膜,在他的躯壳内震荡一生。方柏回京后大病一场,谵妄之中,如见皇权的铁幕迎面落下。他众叛亲离,他无处容身,他不得不亲自折去一身傲骨,跪在景帝驾前俯首称臣。而元烨则适时舍予一份恩典:妻子没有了,再娶一位便是。以男女之情绊住他,以为父之责栓牢他,令他如坠蛛网,欲飞不得,欲逃不得,任由元烨摆布还不够,非要将神、骨、血、肉全都献出乃可!

文旭传位于元烨前,未防再有都仁摄政之事,特指定上三旗四位异姓重臣赞布、林达、额尔泰、费扬古联合辅政。“协忠诚、共生死、不私亲戚、不计怨雠”的誓言犹在耳畔,他们便展开生死搏杀:赞布年老多病,不满一年即病逝。林达继为首辅,恃势使威,横恣无忌,虽帝王之尊,亦视之若无物。额尔泰名贵而才轻,万事唯林达之命是听。独费扬古与林达争持,被政敌以“大逆”之名矫诏诛杀,子孙亲族俱不能幸免。其时费扬古长媳博尔济吉特氏有孕在身,卫亲王福多那吉以为“戮至刳胎,谓之虐刑,残酷之甚,于诞育皇子无益”,上书为她请留了一年性命。她生下其其格,幸遇元烨扳倒林达,为费扬古一族洗清冤屈。博尔济吉特氏与皇太后同出一族,平反之后,时常携女儿入宫觐见。皇太后一生吃斋念佛,对于这个大难不死的小姑娘,既心疼她生而无父、亲族凋零,又喜她福德深厚,能够护持生母逃脱杀劫。太后将其其格收为养女,封和硕格格,在生母远嫁漠北后,更将年仅十岁的她接进宫中抚养。其其格在众人的宠爱中长大,无需耍弄心机就能够安享富贵荣华。元烨为她和方柏赐婚,本也是她的心之所向:她曾与侍女微服出宫游玩,途中险些遭人诱拐。是恰好在集市买茶的方柏察觉到那伙奸人的异样,果断出手,救下了已经不省人事的两人。自此之后,其其格对方柏情根深种,而对方心念发妻和一双儿女,迟迟不予回应。直到浙东之行后,他成为孤家寡人,才终于领受了赐婚的圣旨。

其其格生活在不受名利玷染的纯净世界,爱意永远热烈而真挚。她以全副身心与方柏相守,为他学习汉家典章,与他共同抚养女儿。而方柏,到底不是圣人。

满脸热泪,方柏竟不知是为何而流。慈母、良师、贤妻、益友,倘有一二人留作史官,合该记住他廉耻丧尽、负尽深恩。然而如今慈母、良师俱已作古,益友决裂,大半飘零。血色的藩篱隔开方柏与现世,所谓娇妻幼女,厚禄高官,权作古槐树下的一梦南柯。他醉得厉害,醒来发现自己仍浸在无边的寒夜里,刺骨的暗河在风中卷起惊涛骇浪,如怒蛟,如猛虎,嗥呼噭哮,迎面向他打来——好大的水吓!

“好大的水吓!”

“周仓,这不是水!”苍老的关公站立船头,将满腔悲壮尽付予万里江涛,“这是那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注19:即基隆。

注20:引自唐代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注21:引自宋代邵雍《首尾吟》“有意落花犹去住,无情流水任东西”。

注22:清代皇帝、宗室及近臣、侍卫职位较高着穿着的翻毛大衣。

注23:引申自《孟子·滕文公上》:“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幽谷”、“乔木”意指蛮夷、华夏居住之地。

注24:借鉴自《旧唐书·吉顼传》:太宗有名马狮子骢,肥逸无能调驭者。朕(武则天)为宫女侍侧,言于太宗曰:“妾能制之,然需三物:一铁鞭,二铁檛,三匕首。铁鞭击之不服,则以檛挝其首,又不服,则以匕首刺其喉。”太宗壮朕之志。

注25:引自唐代杜牧《遣兴》。

注26:引自南宋王清惠《满江红·题南京夷山驿》。

注27:部分字句借鉴自清代雍正帝《大义觉迷录》。

注28:引自唐代李华《吊古战场文》。

注29:引自汉末曹操《蒿里行》。

注30:引自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

注31:引自《荀子·劝学篇》。

注32:引自唐代韦庄《秦妇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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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沧海横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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