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玦离了审案,径直走向祁永。
“那日贵妃殿内,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祁永唇角干燥翻皮,下唇在抬头面向江玦时甚至还略略颤抖。
金广见势道:“你再犹豫,死的可就不止你一个了,祁永,脑子可别糊涂了!”
祁永望向江玦,“我这条命本不值钱,但我妻女,决不能陷入此番灾祸。若江大人能允诺护她们周全,我死,也认了。”
“我允了。”江玦爽快地应下。
牢狱内再度沉寂下来。
祁永眼底布满血丝,端望着江玦,揣测了几分心思。
这番打量,江玦受了。
南风顺势递上一杯热茶供其解渴,江玦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复又望向祁永。
“可想好了?”
“造反。”祁永盯着江玦的眼睛,“皇上最宠爱的叶贵妃,要造反。”
江玦面上并无波澜,只问道:“同谁?”
祁永痛苦地咽下一口血沫。
“我只是一介不入流的小医官,何曾知道哪些个高官大人……那日只略略听到了户部什么的。”
南风接到江玦递来的眼神,将袖中的画像拿出来,“可是这个人?”
祁永只瞧了一眼便下了结论,“是。”
“仔细看,别看错了。”
“不会。那日贵妃殿内的人事,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你再看看这幅。”南风拿出另一幅画,一并摆到祁永跟前,“这人,你可曾见过?”
祁永望了一眼,摇头。
南风道:“看仔细些了,当真未曾见到?”
“未曾。”祁永道,“我入宫为贵妃请脉也有数月,从来未曾见过此人。”
南风攥紧了画,当即望向江玦。
王焕与叶家的勾连是板上钉钉,就算眼下得了祁永的证词,也已经晚了,叶家先一步取得皇帝的信任,这话再度昭示也无济于事了,反倒是后边那位人物未曾出现,实在是蹊跷。他们的方向,是错了?
江玦神色泰然,继而问道:“为何你逃出来了,宁崧未曾跟你一起?”
“那日我随宁崧去贵妃寝殿给她把平安脉,中途宁崧忽然发现缺了一味药,我中途返回医官局去取,随后才到寝殿,殿内殿外都没有一丝人影,我直觉不对,找了个角落藏起来,那时宁崧已经被贵妃的人拿下了,我见势不妙,立刻离了宫。”
“而后才到医官局不久,恰好便碰上了那宁家女儿来给宁崧送午膳,我不敢耽搁,立即寻了另一番差事,躲到了西堂。后边的事我便一概不知了,半个时辰后才得知那宁家女儿检举亲父的消息。”
江玦眼眸微垂,也是这番大义灭亲,让他第一次听到宁菱的名姓,旧时未曾了解其中实情,也曾跟着宴席间的文人一齐,对这个尚未谋面的女子,付诸了最浓烈的厌恶与蔑视。他还记得见第一面的时候,自己那没能隐藏好的厌弃。
他原以为这份厌弃会这样持续下去。
可今日他却站在了这里。
收了神,江玦抬手示意人将祁永带下去。
“请个大夫给他医治,把他送到牢外去养伤。”
金广应下,唤了两个狱卒上前。
祁永身子从刑架松脱,犹如一滩软肉,闻言微顿,回头瞧了江玦一眼。
江玦将杯内余下的温热茶水一饮而尽,抬步离开。
"有人跟我说她只想审人,不想杀人,我不想让她伤心,不得已为之,否则你让她带了一身伤大病了一场,还耗了我那么多时间,你这条命我一定收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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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时,江玦的心绪肉眼可见的低落。
旁的不了解他的人或许以为是那第二幅画像未有着落而触发的异样,南风自小服侍他,自然知道他究竟为何垂眸默言。
“主君,我素日听天冬说,她们主仆三人最喜欢吃荷香坊的回马葡萄,尤其是娘子,对这蜜饯情有独钟,不如我们转道去?”
江玦默了瞬,毫不犹豫地调转方向。
回府时,近黄昏。
北风罕见地在府门前候着,见江玦下马,立即迎了上去,瞟了一眼江玦鼓鼓囊囊的胸膛,直觉得奇怪,但也来不及做这思考了。
因为寿安堂的人更是先他一步。
林氏挤开北风,凑到江玦跟前,笑道:“主君,老夫人有事要商量,请主君移步。”
江玦瞥了一眼神色异常的北风,“我刚回来,身上被雨淋湿了一些,换身衣服。”
林氏不忘剜了北风一眼,“主君,事情要紧,还是尽早去为好。”
“我看嬷嬷笑容满面的,也不像要紧的事。”
林氏被他噎了一下,扯着笑,“老夫人说,昨日的事,确实是她考虑不周,她今日亲自下厨,给主君做了一桌子菜,主君知道,她身子本就不好,做这桌菜实属不易……”
话说到最后,林氏声音哽咽。
这神情,这眼泪,南风在江玦背后,都不由得叹为观止。
这番话确是立竿见影。虽然林氏的神情转换实在过于突兀虚假,但江玦还是不假思索地往寿安堂的方向去了。
往日檀香与诵经声萦绕的寿安堂,今日除了檀香,诵经声已经没有了。
院墙外,甚至有些许欢笑声传了出来。
这是极为少见。
十年前父亲离世,母亲整日以泪洗面,郁郁寡欢,直到后来接触到神佛,才逐渐好转。
这么欢快的笑,江玦已经很久没听到了,一时间不由错愕。
院子里的下人快步去通报,不过一时便返来,请江玦进去。
梁氏的确准备一大桌子菜,但她准备的不只是菜。
还有人。
几乎是在江玦进门的一刻,坐在梁氏身边的女子惊喜起身,端庄地朝江玦行了一礼,声音婉转而羞涩,“筠儿见过表哥。”
话落又柔柔地瞧了江玦一眼,正好撞上江玦打量的目光,不由得心跳加速,面色微红,连忙偏了视线。
江玦眼底浮了几丝烦躁,紧了紧怀里的几包葡萄。梁氏那边的亲族,他见过的很少,表兄弟尚且没全部认全,更不用说在深闺里养着的姐妹,他就没见过几个,更不知道有几个,哪个是哪个。本想着入府便把几包葡萄送到她院子,谁想到却被拉到这里生生耗了时间。
江玦先向梁氏行礼,旋即出于礼仪,也向回了女子的礼。
梁氏视线从江玦身上收回,道:“玦儿,你那怀里藏的是什么?莫不是提前知道了筠儿来,给她带的?”
话落,唐筠儿希冀的目光看了过来。
“不是。”
话落,针落可闻。
唐筠儿耻得几欲埋进领口,林氏夹菜的动作更是滞了许久,梁氏脸上更是青一阵白一阵。
好半晌才听得人声。
林氏笑道:“趁菜热着,主君,老夫人,筠儿小姐,用膳吧。”
旋即又拉了拉梁氏的衣袖。梁氏脸色稍霁,继而又将那蟹粉丸子夹给唐筠儿。
唐筠儿温婉而笑,继而道谢。
梁氏极为满意,旋即目光又望向江玦。
他正有一阵没一阵地扒拉着碗内的米粒,余光不时往院门拢去,完完全全是心不在焉。
梁氏神色微僵,林氏见状忙又拉了一道她的衣衫。
她方才压下愠意,端起了笑。
“玦儿,母亲老了,日子也剩不了几天了。”
“母亲说的哪里话,蔺医官说了,母亲身子康健,定赴期颐之年。”
“人生在世,活得久不算什么,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都没享,就算是期颐之年,于我也是无趣。玦儿。”梁氏握住江玦的手,“你父亲早早便留在边疆,你也在沙场上奔走,这么大的府邸,就母亲一个人,总是难免孤独,若不是筠儿来陪我,我就要在这孤寂里熬油似的过完这辈子。”
江玦神色微僵,“我在外奔波没有顾及母亲,的确是儿子的错。”
梁氏顿感希望,脸上的笑容更加三分。
“你在外奔前程,也是为了江家,母亲从未怪过你。”
江玦做思虑状,旋即道:“既然筠儿表妹与母亲有缘,以后便多来府上走动,来回的车马与侍从我来调令,筠儿表妹作陪,母亲想去司州哪里游玩都可。”
唐筠儿在一边听着,对上江玦冷漠的神情,心底一凉,继而愠意再度腾起。
她生生压了下来。
“玦儿,你也不小了,像你这个岁数的人,孩子都开蒙了,我也不求儿孙满堂,但那宁家女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母亲不能够坐以待毙,让你被那人耽误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总该有点表示,江玦却是不紧不慢地勺了碗鱼羹给她。
“母亲,你最爱的素鱼羹。”
唐筠儿见状,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分,一时鼻尖酸涩,竟没忍住,埋进帕子里。
微微的哽咽声自对面袭来,不大不小,江玦却分外烦躁。
梁氏仍不死心。
“玦儿,把筠儿收到房里去吧,来年给江家开枝散叶,我去见你父亲,也才有个交代。”
“母亲,孩子的事不急。”
“怎是不急!”梁氏终于忍不住了,重重放下筷子,旁边的碟子轻巧,被震得微微离桌,落坐在她身侧的两人也只能跟着放下碗筷,慌忙站起,“是不是宁家在你耳边吹妖风了?玦儿,你可要清醒些!”
“母亲,孩儿很清醒。”
他俩连房都没圆,何来的妖风。
他倒是想当纣王,妲己不情不愿。
本来等着她日子走后三日,就可以水到渠成,还不是寿安堂跟赵远星,让他在宁菱跟前闹了那么大一个误会,至今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走进她院子。
“你已及冠两年了,你看看你那些同僚,哪个不是儿女双全,偏偏就你……原我还念想你与那赵家情深意切,不愿你伤心,也不催促,可你既说了与赵家没有男女之情,那我为你以后筹谋,可有错处?”
“儿子不敢。”
“既然不敢,那就把人给我领回房里去!”
“恕孩儿不能遵从。”
江玦行了礼,转身将要抬步,梁氏索性也不藏着掖着了,道:“反正那人已经喝了筠儿的妾室茶,无论你现下认不认,筠儿已经是你的人了,今夜,筠儿就在你房里过夜,你要是还认我这个母亲,就给我好好把筠儿带回去!”
“什么妾室茶?”
梁氏一大篇话,江玦只妾室茶三个字听得准确。
梁氏望了一眼江玦,道:“妾室茶是她自己喝下去的,我可没有逼她。”
“是啊。”气氛越发僵硬,林氏笑着出来缓解,“话说娘子也是善解人意,没让筠儿小姐行跪拜之仪便喝下了,看来也是极其喜欢筠儿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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