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君迁甫一踏入寝殿内室,入眼便是一幅美人背。白晃晃地裸裎相对,一道道青紫、血痕,可想而知,该是怎样用力地掐出来,刺痛双目。她未着寸缕,瘫坐在冰凉的地上。再看向榻上,慕容淙一样的□□,僵倒在被上。
错金博山炉里,助兴之香还在袅袅逸散,一室腥甜气味里,她面色潮红,鬓发汗湿,额发散乱地黏在脸上,见他来了,抬起脸来看他,双目空洞,惶然无助。
韦君迁心中便已了然。他广袖一甩在足踏上放下药箱,一摸慕容淙脉门,掏出了银针扎了几处大穴,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见紊乱惊诧。
尔后,随手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到她身上,将她整个人拢住。赶紧打开药箱,翻找出一瓶清心丸,拔了瓶塞胡乱倒了大半瓶,摊在手心递到她嘴边:“张嘴!”
见她犹自神情恍惚,不等她反应,上手捏开她的嘴,将药丸喂了进去。
指骨细长,坚韧冰凉。
“咽下去!”
怔忪混沌,她尚未醒过神来,只直觉他是可信可依赖之人,便下意识便听话咽了下去。
清心丸性寒凉,可暂压邪火。
这副样子被人瞧见,势必惹来大祸。韦君迁转头对春和吩咐道:“这番动静,必然已惊动帝后。不消多时,定带了太医院的人赶来。你速去为她洗漱更衣,巾帕浸湿凉水敷面、前胸、后背,必得敷到面色惨白,唇色暗紫才好。”
吓得呆若木鸡的春和终于醒过神来,忙点头道:“是。”即刻搀起瑾穑入了净室。
韦君迁一边施针,一边开窗通风,趁着更衣的功夫,将香炉中灰烬倒入后院的荷花池。
瑾穑被春和搀着回到榻边时,便见慕容淙已经完好地穿好中衣,盖着衾被躺着,韦君迁正伏在案上奋笔疾书,写着方子。
一边穿回自己的外衣,一边将方子上墨迹吹干,回头看着她主仆二人道:今晚是因我昨日换了方子,药力不当,导致昏厥,并无其他。务必一口咬死,明白吗?
面色惨白,口唇绀紫,披着厚厚的斗篷,依然觉得冰冷到四肢麻木,瑾穑木然地点了点头。
果如韦君迁所料,不到一个时辰,帝后便相继赶来了。他深夜入内寝殿,纵使他与宫人说太子无碍,下面的人也要飞奔报与帝后。
太医署当夜值宿的太医悉数赶来了,在楼后的命令下,一一为慕容淙诊脉,一盏茶后,资历最老的王自珍上前躬身回道:太子殿下脉象气血翻涌,后继乏弱,是调用元气过度的耗损之象……
“是何原因导致?真是因为药力不当?”楼皇后自是不信这套说辞。
“韦先生的方子臣等看了,也确实有可能引发这样的脉象……”王自珍老实作答。
太医署诊脉,必得留脉案、处方存档备查。但韦君迁自进宫以来,不愿受宫廷倾轧的拘束,是故提出他的诊治条件之一就是不受太医院辖制,他为慕容淙开具的药方都不存入太医院,只有他自己知道。国之储君,金尊玉贵,若不是韦君迁真的有本事,帝后也不敢这样纵着。
这些年,也确实有过几次险象环生,但好歹,都被韦君迁一手从鬼门关拉回来了。
太医署的太医多是家学渊源,历代侍奉皇家,见惯了多少阴私隐秘,多少血雨腥风,催情纵欲,当场昏厥,这话,好说不好听啊!真当着帝后的面说出来,这储君的颜面还要不要,皇家的颜面还要不要,既然韦君迁已经一力揽下所有,又有方子为证,他们自然乐得顺水推舟。
楼后心中虽觉得事有蹊跷,但太医众口一致,她也不敢当场发作,只是看着韦君迁与太子妃二人的眼神颇为冷厉。
“既然太子无甚大碍,那皇后也不要过度紧张,让太子好好调养吧。”北帝对太子,素来是极为看重的。这个儿子论心机城府、帝王之术,在所有儿子里都是一等一的,博闻强记更是无人能比,奈何就是身子不争气。想着自己打下的这万里江山,看着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慕容淙,这可是将来的一国之君呐!是要披坚执锐、睥睨天下的英主啊!身体如此羸弱,老七倒还不错,但是祖宗家法如金科玉律压在头上,又不好轻易改弦更张,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一时间心中忧愤,无奈叹息了一声。略宽慰了两句,便先回宫了,
“本宫知道,他如今护你护得比眼珠子还金贵,今日之事,本宫姑且不论因由,只是,太子若有什么,本宫必让你陪葬!”
一室熙熙攘攘的人皆散去,她还保持着跪姿摊在地上。
一幅青灰苎麻广袖垂落到她眼帘,一如大婚嘉礼那夜,风灯廊下,他驻步在她跟前。
简素寒衣,那是韦君迁所独有,东宫上下,唯有他穿着布衣平民穿的苎麻衣料。放着一堆的锦衣华服不穿,只穿自己带进宫的布衣,比最低等的寺人还要寒碜几分,与这九城巍峨宫殿,煌煌气象那般格格不入。
她来的第一年便问过他,为何有锦衣不穿,而非得执着于穿着经年寒衣。
韦君迁抬头,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道:“那,不就与肉食者之衣冠楚楚,没有两样了?生而为人,坚守初心,最是难得。”
郎朗明月,漪漪清风,世外高人,如是而已。
“哦……”她从善如流地频频点头,正当他继续下箸夹菜的时候,忽然出声,好学不倦地发问:“那为何不吃糠咽菜,要食这精细肉糜?”
韦君迁夹着菜的箸停在了半空,面色缓缓僵硬。
她双臂伏在桌上,双肩抖动地肆无忌惮。一抬头,她看着他,眼里盛满笑意,整个人捶胸顿足,笑得,几乎要开出花来……
“你先回去吧,我在这守着。”韦君迁伸手,将她从地上扶起来,春和明了,即刻上手接过,将她撑住。
瑾穑垂首不语,眼看着是不愿离去。
“他一时半刻还醒不过来,”韦君迁顿了一顿,欲言又止,终是幽幽叹道:“即使醒来,你也是他最不想见到的人。没有人会想让人看到自己最为狼狈不堪的一面,尤其,他还是男人。”
之前,慕容淙便问过他,可还有希望。
他只语气平淡地放下脉枕,答他:不可强求。
这几年,也很是听劝,无欲则刚。直到她来到他身边。
夫妻敦伦,天理纲常,何况,那是长在他心上的女子,爱妻嫡子,他是多么渴望。只没想到,这样激进的手段。他不是没提醒过,服用药物催发,只会过犹不及,伤及根本。可是,终究,还是走了这一步。
明月自轩窗而入,正映在她脸上。她双眸垂落,折断了月光。
一连十日,含光殿闭门谢客,太子养病,一概人等皆不见,包括太子妃。
她每日都来,每日都吃了闭门羹而返,到第十一日,韦君迁终是忍不下来,对她道:你当知,他再隐忍,终究也是个男人。他不见你,并非是你的错,且耐心等他平复些。
时至今日,她才算明白,为何慕容淙明明没有那般羸弱,却在大婚当夜昏厥。堂堂一国储君,竟沦落到要靠这种手段逃避与她同寝。
难怪子嗣单薄至此,却几乎不召幸东宫嫔妃,不光是多年佛门养成的清心寡欲,而是不能。
细细想来,这三年来,他问过她好多次,“你……真那么喜欢孩子?”
她笑着反问:“何人会不喜爱自己的孩子?”
很多事,初看着毫不相干,现在,竟一下清晰了,全都连了起来,
这一年的除夕宫宴,董贵妃操办得依旧隆重,只是,表面的歌舞升平难掩内里的暗潮汹涌。
这是这么久以来,他们夫妻二人第一次坐在一起。
宁国公主自董壑离京,整个人都顿失神采,北帝已经为她指婚,驸马人选是六镇之一的大族驽贺部,乌赤哈的次子,瑾穑记得这个人,当时和亲路上的护军,亲自将长子斩杀帐下。北朝自开国分封陇右六镇,镇守边疆,威慑外族。六镇军民骁勇善战,功勋卓著,待遇优厚,不仅世袭,且爵位、俸禄皆高于都城各司曹,可以说,在北朝,六镇是地位与荣誉的象征。
宁国公主忧伤地望着慕容淙,哀求他去向北帝进言,取消这门婚事。
慕容淙冷冷地回她一句:身为帝姬,岂能随你想怎样便怎样?
瑾穑听着这话,觉得他仿佛是在对宁国公主说的,又仿佛是在对她说的。
慕容衍夫妇依旧来祝酒,兄弟二人一切如故,依旧是手足相亲云云,楼王妃也似乎看着柔顺了一些,没有往年的冰冷高傲。
慕容衍夫妇离开,她执壶,趁为他缓缓斟酒的间隙,她轻轻柔柔对他道:“从前,我有许多不懂事的地方,幸得殿下包容。我想告诉殿下,殿下爱重我,我也爱重殿下。”这些年在东宫,过得平安顺遂,她知道,若不是他的保护,她的日子没有这么安生。都是自小深宫长大的,光是宫人奴婢那些腌臜阴私的手段,就够她喝一壶的了。这么久以来,东宫都这么干干净净,若不是他护着,哪里有她的岁月静好。有时候细细想想,这几年,除了没有生出个孩子,慕容淙待她,真的算是不错了。他是一国储君,有一腔对妻子的深情,更有家国的责任,街市上的商贩尚且要将利益摆在前,何况两国交锋,是慕容淙的宠溺让她苛求他太多,扪心自问,她也是仗着自己在他心中有份量,才敢乱来。别的且不论,勾引慕容衍这事,她并不无辜,确实是存心的,确实是知道慕容衍对她的那点心思,才下的手,总之这件事,怎么都是她对不起他。
一杯酒斟完,她鼓起勇气,抬起眼看他。认错就要态度端正,希望,还能挽回。
他捏了酒杯在手里,却并不看她,沉默良久,轻轻摇了摇头,颇有些恻然,道:“你爱重的,是夫君这个身份,不是孤这个人。”
她怔怔地愣在那里,一时,却被他这话给噎住了。
元月里,慕容衍前往南境监军,自南朝乱后,北朝便在边境陈兵十万,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收些渔翁之利。但北朝内部山头林立,派系复杂,对于出不出兵这事儿争议极大,十万雄兵就这么压在黄河边上,拖得久了也是横生事端,故而北帝思虑再三,把慕容衍派了过去。
元兴四年,注定是个多事之年。北帝自开春以来,身子一直不大好,对外只说是旧疾复发,但瑾穑心中猜测,肯定没有这么简单。连韦君迁都破例被请去看了几回,岂是普通病症。当初韦君迁入宫,是因为对太子的复杂病症感兴趣,言明在先,除了太子,不给任何人看病,包括帝后,为的就是不卷入宫中是非纷争。如今,他被逼着破例,可以想见,宫中太医怕是已经江郎才尽了。自然,这事儿机密得很,恐怕除了北帝最亲近的几个人,无人知晓。她是正好那日药王诞,去给他送生辰礼,恰巧撞见他背着药箱回,她素来嗅觉敏锐于常人,闻见他衣衫上的沉木香还未散干净,那是北帝殿阁中独有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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