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 25 章

正泰元年的夏日,格外炎热。田间的土,都被烈日炙烤地龟裂开来,禾苗死了大半,眼看着秋收无望。庄稼人都跪在地里哭着向天祈雨。

朝廷也十分难过,大乱之后,国库空虚,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砸在了慕容衍手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无一不糟心。更糟心的是,都城中不知何时,流言四起,说,这是上天在为明宗皇帝鸣冤。总之,这个夏天,甫一登基的新帝,心中火气很大。这口气,到入了秋,还没有散去。

夜里,村西头的王大嫂忽然临盆,生了几个时辰生不下来,稳婆说,凶险了,快去请大夫。这深更半夜的哪来的大夫,再说,他家穷得家徒四壁,哪有银钱请大夫。一拍脑门,王大哥来到君家破草房前一通猛砸门,君迁只穿了一只鞋,就被王大哥拽着拖走了。

瑾穑拾起另一只鞋,一路追到了王家。

一盆一盆的血水,产妇的哀嚎,王家大妞的啼哭,听得人揪心。王大嫂是极好的人,君迁不在家的时候,村里的妇人皆以为她痴傻不知事,常欺负、讥讽她,王大嫂经常挺身护着她,三天两头,给她送个两根玉米,一斗豆子的接济,她都对着她笑笑,并不说话。

“你怎么跟来了,快些回去!”韦君迁开方子的时候看到她,急急扔下一句,便又进去为产妇扎针止血了。

她什么也做不了,便跟王家大妞一起坐在漏风的屋檐下,看着小女孩一抽一抽地哭泣。

“我阿娘她,会不会死……?”与嘉诚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孩哭得昏天黑地,眼睛红红肿肿。她忽然想着,当年,张良媛难产而死的那晚,嘉诚是不是也如此这般惊惶哭泣。

“不会。”她揽着她的肩,摸了摸她的头。

“真的……吗……?”小女孩抽噎着,亮晶晶的眼眸,一条鼻涕流到嘴唇上,她举起袖子温柔地帮她擦了。

“真的。”她点点头,极为肯定。

“为什么?”王大妞眨了眨眼睛望着她。

“因为有君大夫在。”她笑了。

王大妞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又沮丧又希冀地嘟囔了一句:“可是,君大夫只是个给猪牛羊瞧病的兽医,真的行吗?”忽然,眼睛瞪得铜铃大,怔怔地望着她:“你……你不是傻的吗?”

瑾穑看着她,笑了笑,在心里答了一句:如果君大夫都不行,那普天之下,便再也没有行的了。

天快亮的时候,产妇救了回来,孩子终于生了下来,是个儿子,王大哥黝黑黝黑的脸上,笑出了花,千恩万谢地往君迁怀里塞了两个鸡蛋。君迁推辞不肯要,说留给王大嫂补身子。

王大妞追了出来,将两个鸡蛋塞到了瑾穑手里:“我阿娘说,给君娘子的。”

刚从灶上拿的蛋,还热乎的,瑾穑揣在手里,暖暖的。

韦君迁一手背着药箱,一手揽着她肩头,将她护在怀中暖着,一步一步往回走着,一路早秋的薄霜沾在草鞋上,凉得脚冰冷。她将头靠在君迁肩上,喃喃自语:“原来,杀人,那样简单。救人,那样难。”

月色昏黄,将她二人并肩缓行的影,拉得老长。

“人病了……有你救。天下病了……谁来救?”她这一句呓语,轻到几不可闻。

“我背你。”君迁没有接她的话,只摸着她越来越凉的手,停了下来,将药箱挂在脖子里,弯下腰来。

瑾穑笑了,拍开他的手:“你忙活了一夜,累成这样,我背你还差不多……”

“听话……霜凉,怕你脚上生冻疮。”这样凄苦的日子,想来她从来没有过过。他心头莫名酸了一酸,是他让她受委屈了。

瑾穑一嗔,含笑着挽住他的胳膊,拉着他往前走:“花家大娘每回拎着捣衣杵路过咱家门前,总要叹息着说‘天底下,有哪家娘子不心疼自家郎君?君大夫可怜,这样好的郎君,娘子竟痴傻了,无人心疼。’那便让你娘子心疼你一回,可好?”

月光映在韦君迁脸上,霜白霜白的,只这一句,刷地全红了,还一路红到了脖子里。

右卫军的府兵,依旧每旬都来一次,刚开始还搜的极细致,瑾穑和君迁两人也被盘问了好多回。一听君迁是个会瞧病的,差点抓起来。后来见原来是个给牲口瞧病的兽医,又有个娘子是个傻子,仔细查了户籍,也确实是这村上的,大半个村子的人都出来作证,又比照了画像,见他娘子脸上黑漆漆一大块胎记,才作罢。

逃出宫的当晚,韦君迁便带着她来到此地。十年前他行医路过此地,对里正有恩,且这个村落就在都城内,灯下黑,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他知道会有很多人找她,不管是南下还是北上,都会被重重堵截,只有偏安隐蔽起来,等到时过境迁,无人想起了,才能安全离开。

到如今大半年过去了,搜捕的府兵来,也不过坐在村头老榆树下,喝上两碗里正谄媚笑着奉上的米酒,消磨一阵,也就回了。

如今的瑾穑蓬头垢面,头发散乱地披着,上面还沾着枯草。此时正拿着一根枯树枝,与一群顽童一道在不远处掏蚂蚁窝。

“军爷们真是辛苦……都大半年了,怎么还在搜……”里正笑着给几个府兵倒酒。

“谁说不是呢!上头有令,让搜咱就得搜不是……”

“也不知,这搜的是个什么人物?”里正哈着腰侍立在侧,一般逃犯也没这个待遇。

“谁知道呢,只说是一名女子,其他的什么也不说,这不是大海捞针么……”

瑾穑瞥了一眼石桌上摊着的自己的画像,低头继续认真地玩蚂蚁。

“我说,老儿,你们村儿这酒,真是不错。”

“谢军爷赏识,要不是今年年景不好,没收上谷子,酿不上酒,定然让军爷带几坛子走。”里正拉着老脸赔笑。

“你这老儿!休要胡言!你当吾等兄弟想讹你酒吃不成?”

“岂敢,岂敢!”

“如今这世道,确实不太平,前儿我刚听我们都尉说,南朝小皇帝又死了,南朝又要乱了,兴许下月,就开拔南下了……这仗,打不完了……”

“啪”地一声,她整个人呆愣当场。

王大妞拿手肘捅了捅她:“君娘子,你树枝掉了……”

一连三日,瑾穑都没怎么开口说话。

到了第四日晚间安寝的时候,君迁照旧拿了两捆茅草铺在地上,准备搭地铺。瑾穑抱膝坐在土炕上看着他,道:“秋夜寒凉,睡地上要着凉的。”

韦君迁铺展茅草的手一顿,默了半晌,继续铺草,道:“我不冷。”

“我冷。”她赤着的足,轻轻点在他的手背上,踏停了他铺草的动作。

他停了手,像是一番极难的挣扎后,终于抬起脸来看她。

她今日明显梳洗过,将一脸黑泥膏洗掉,露出了本来的肌肤。这黑泥膏是他特意调配来为她伪装胎记的,水洗不掉,油也擦不掉,只有用他专门调制的药水才能洗掉。虽然糙了大半年,肌肤早已不如以前娇嫩白皙,但是依旧还是当初的那张脸,当初的那个人。

她赤着的足,虽则没有以前养尊处优时那般幼嫩粉白,整日穿着草鞋,磨得都是茧子和小伤口,但是玉足纤纤,虚虚地在他腰窝上一踢一踢,轻轻剐蹭着,实在叫人受不住,更何况还娇腻腻地拖着尾音,来了一句:“真的冷……”

深秋寒夜,瑟瑟北风,冷的人缩成一团,他却被硬生生的背上都出了一层薄汗。

茅屋依旧四面漏风,到了夜里,确实冰凉。屋顶那几个洞里,漏下月光,一束一束的,映得屋子里半明半寐。

没过一个时辰,他放置在他俩中间横亘着的那一件折起的外衣便被她踹得不知所踪。她侧卧着,脚掌贴在他腿上,手掌贴在他臂上,整个人蜷缩着越靠越近。

终于,忍无可忍,他闭着眼,幽幽朝着空气叹了一句:“我是个男人。”

“我知道。”她闭着眼,答了一句,尾音在黑暗中带着一丝狡黠的娇笑。

一室静默,只余风声。

体温渐渐上来。两个人却各自一点睡意也无。她的手指在那张破棉被下,摸索,摸到他手臂上凹凸不平的一个个疤痕,拿指腹轻轻地摩挲着,拿指甲轻轻地抠弄着。

他不给反应,她便愈来愈放肆。

她靠近了一点:“那时……疼不疼……?”拿香头烫伤自己,来压制欲念,到底也是血肉之躯,凡夫俗子。

月色亮得撩人,听他在耳边喘息:“真这么想要?”

喷在耳廓上的呼吸热烫,温润,带着药草香。

双臂抱在他后颈上,用力一压,他的头被她掰下,她的红唇贴了上去,唇齿相依。

一念始,花开荼蘼。便一路炽烈燃烧,摧枯拉朽方休。

到底青涩,没多久,她有些酸累,想要放开。他却不肯,撑在她头侧的手衬到她脑后,将她往后逃的后脑托起,狠命地压向自己,不容她退避。

她被吻得透不上气,拼了命地捶打他,他才依依不舍放开,翻身下来,仰面躺在一旁,一手揽了她在臂弯里。

他正拥着她喘息,却见她缓缓撑起半边身子,将下巴枕在他锁骨上,鼻尖细细蹭着他满是青髭胡茬的下颌:“我可没下药……”

一张红唇,娇艳润泽,气还尚未喘匀,就这般,杀人诛心。当真是心狠手辣。

“我亦能自持……”韦君迁倒也沉得住气,偏过头去,幽幽一句。

她冰凉的指端描摹他下颌的轮廓线,一点一点,缓缓滑到喉结上,音色妩媚:“哦~那……我不能自持……”

‘啪嗒’一声,韦君迁自觉脑海里绷紧的最后一根弦,断了。

她的手指挑开衣襟,一路向下。

从来清冷的声线里搀着喑哑,一向沉静的气息里蓄满急促与凌乱:“你……可想好了……?”

她轻佻抚弄的手因他这一句,顿了一顿。

便是在这种时候,还要与她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韦君迁就是韦君迁,从来清醒自持,从不沉沦迷失。

她恨这样清醒的他!恨这样干净的他!恨这样分明的他!恨这样的分寸!恨这样的边界!恨这个荒唐黑暗的世道!恨这群狼心狗肺的畜生!

她发了疯,用尽力气,疯狂撕扯他衣衫,用力之狠,指甲在他皮肉上刮出一道道血痕。

他看着这样的她,心疼至极。双目潮红已极却依旧勉强保留住最后一丝霜雪般自持,隔着衣衫,捉住了她张狂的手,按停她的动作。炽热的喘息喷在她脸上,喉结滚动,一滴汗淌过。最旖旎的语调,说出了最疏冷的一句话:“你已无所依傍,既已打定主意回宫,那……完璧之身将是你最后的倚仗。”无论他是谁,只要他是个男人,那,完璧之身,便重要。

他看见了。她知道,白日里,当她将那一枚方正通宝交给王大妞,让她明日跟着她阿爷去西市赶集的时候,到司南街第一条巷子口的朱记糖果铺子帮她买一钱杏仁糖,不要霜的时候,他便看见了。

朱记是南朝暗探的联络点,是她祖母给她傍身的压箱底‘嫁妆’,铺子里什么糖果都有,唯独没有杏仁糖,所以,这便是她启用他们的暗号。数百死士,隐匿于市,散作贩夫走卒,皆是一等高手,本来,她是想留着,待城中守不住时,护着自己和慕容淙退走的。当初郑氏作乱的时候她没有去联络,这大半年来,她亦没有想过要去联络,因为,她还没有下必死的决心。可是今日,闻听琰稼死讯的那一瞬,她,万念俱灰……

背负了这样多的她,还怎么安心与他终老山间,怎么逍遥与他做一双白发翁媪……她,做不到,做不到……

被她生生扯断的衣带间袒露出一片胸膛,她全身脱力般垂下头,落在他身上。她的额头鼻尖抵在他肌肤之上,肌肤之下,是他剧烈跳动的心房。

“我再也没有什么能给予你的了……”热泪从眼角不住地垂落,从她的脸上,流到他胸膛上,沿着腹肌的纹理,一路蜿蜒,一滴一滴,泅开在散落腰腹的衣物间。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不阻止,不强求。

他爱她爱得那样深那样深,事事都以她为先,事事都为她考虑,纯粹地没有一丝杂质,甚至于,从来不肯索取什么。以前,在东宫的时候,她已有所觉,但,纲常有伦,他那样的人,是绝不会越雷池半步的,现在,慕容淙选择成全,他再无拘束,将刻骨深情剖在她眼前。

韦君迁一手扶在她脑后,一手按在她光洁的背上,将她整个人箍得死紧死紧,仿佛这样,便能将她嵌进自己的血肉里。

“怀都已去,不必想着为了保全他的尊严而如此,只须想着你将来的路,要怎样才能走得顺畅……”她此去,必然是要入慕容衍的后宫的,她的完璧之身,会将慕容淙的尊严碾作齑粉。

韦君迁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透,什么都不求……万丈红尘里,每一个人都筹谋己身,独他,纤尘不染,清风两袖。

瑾穑情绪崩溃,激动到不能自已,她之于沈默,是青梅竹马,亦是少不更事,君恩臣义。她之于慕容淙,是结发之妻,亦是南朝民心,权衡筹码。她之于慕容衍,是求而不得,亦是稳定时局,手中利器。唯独,她之于他,仅仅是她这个人,没有掺杂其他。她此生从未这般撕心裂肺地哭过,哀泣地几乎透不过气来,她伸出两条温热的手臂,圈住他光裸的腰腹,肌肤相熨,死死地将自己整个人贴在他身上,从他怀中抬起头来,满脸泪痕:

“君迁……求你了……”第一口,吻在他滚动的喉结上;

“君迁……求你……”第二口,咬在他泛红的锁骨上;

“君迁……”最后一声呢喃终究是被封在了唇齿之间,散在沸腾的热血里。

既然无法求一个天长地久,那,便求一个痛快,她欲与之,求他取之,如此,方能两不相欠,她方能决绝转身而去。

“你们的世界,我不懂。我的执念,你也不必负累。我,只会医人,不会医天下。”他的眼黯了一黯,声音似带哽咽:“本来,没有你的天下,也与我毫不相干……”

他掌心灼灼,握在她肩头,决绝地将她推开,下了榻,出门而去,将自己,泡进了晚秋月夜,那落了寒霜的溪水里。

她虚脱地瘫坐在溪边潮湿泥泞的岸坡上,松垮的外衫只遮住半个肩膀,丝发垂肩,她对着他,哭着笑,笑着哭。

素白中衣,泡在水里,浸湿了,贴在身上,如同第二层肌肤,映出肌肉的纹理来。水中人肤白发黑,清隽俊逸,而立之年,妙手回春,治病救人,冷心冷面,却藏着一副菩萨心肠。

他掬了一捧冰冷溪水兜头浇下,水珠沿着惨白的面容往下滴,如一尊羊脂玉山,沾了水,沿着细腻的肌理滑落,在月下透着清润水光。

他的唇色已经发白,却还是泡在冰冷的水里,闭着眼,不肯看她。冷清疏远地如那贺兰山巅,经年积雪。

“你今夜如此,是补偿?还是了断?”月上中天,清辉漫洒,他浑身浸透,如一方卧在泉中的冷玉,凛冽森然。

还没等来她的回答,他兀自苦笑一声:“若说补偿,你并不欠我什么……”他默了一默,终于睁开眼来看着她:“若说了断,我却……并不想与你了断……”

她十根手指刨进土里,抓磨得鲜血淋漓,指甲因太过用力而生生折断,十指连心,亦抵不过她此时心中苦楚。

韦君迁从没有开口许过什么承诺,亦没有出口过一个半个跟‘情爱’相关的字眼。他是惜字如金的人,习惯了经年的沉默。他是用一行一止,一朝一暮,在许她一生一世。旁的人,许的一生一世一人,多少总会掺杂些别的,可唯独韦君迁,他许的一生一世一人,便是真的一生一世一人,纯净地无一丝杂质。可是,她却辜负了。辜负了这一颗绝无仅有的纯粹真心,辜负了那触手可及的岁月静好,一世长安……

“我会终老云山之谷……不管你,会不会来……”他从溪水里上来,浑身上下都滴着水,路过她身边,说了这样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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