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绫幔地的御案下,突然扑出了一截精致繁复刺绣的广袖,一只白皙娇嫩的纤纤玉手,五个指尖,不涂丹蔻,露出莹润淡粉的指甲本色来,让人想到了四月淡粉的灼灼桃花。
“这……什么情况?!”这回惊讶的,是那个燕侯雌雄莫辨的喑哑嗓音。
只见那风华正茂,被整个都城戏谑‘三千宠爱不在后宫而在晋阳府’的晋阳长公主仪态万千地从御案底下缓缓爬出,沉着冷静地整顿衣裳,起敛妆容后,抬起盈盈双眸。
正脱着衣裳的西北糙汉一般的燕侯看呆了,原来,只要够自信,连狼狈都可以这般优雅。此时的太极殿内,一只鎏金瑞兽香炉正缓缓一口一口吞吐着翠云龙翔香,如云如龙的烟态里,浮着陈皮、丁香、白芨的气味,混在龙涎和檀香的后调,缭绕不散。
晋阳长公主站在御阶之上,沉定俯视前方。
皇帝陛下此刻正下了两步御阶,一脸正气地抬手阻止。
燕侯站在阶下,外袍已然委地,内衫半落在手肘上,一边中衣已然坠脱了肩膀,露出半个肩头,那上面,斑驳参差,疤痕刺目。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他,二位女郎的脸色尚算正常,慕容衍的脸,却涨得通红,皇帝陛下那尊贵的脸面,此刻已碎成了渣滓。
殿内空气凝滞,连浮尘都尴尬地不敢妄动。
缄默了半日,燕蘅眨了眨眼,终于在看清瑾穑脸的时候,说出了第一句:“哟!怎么是你呀?!”
瑾穑正担忧她要挑破那日国子学之事,正思忖着如何转移话题,没想到,不待她和慕容衍反应,燕蘅便已转而望向慕容衍:“原来……你……喜欢这种口味?”
这么刺激的吗?!说好的君王有德的呢?
初听,瑾穑一头雾水。再细细一品,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刚想解释说: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话还没来得及出口,燕蘅已经兀自勉为其难地一皱眉,像吞了一只苍蝇般为难:“那也成!”
一咬牙,一跺脚,正要往他的方向迈开腿。慕容衍怒喝:“够了!还有完没完!燕蘅!你别太过分了!”
“哟!我的陛下,怎么还上火了?不是你说的,要我入宫为妃的吗?!我这不是在学着怎么尽力媚上邀宠吗?!”
瑾穑笃定,普天之下,能有本事将慕容衍按在地上摩擦的,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了。
气氛尴尬成这样,总要有人出来化解下场面,慕容衍这君王的脸面总是要维护的。
瑾穑朝着燕蘅缓缓走去,伸手,将燕侯的那一身胡服装的中衣、内衫、外袍,从内到外,一件件缓缓整理好,燕蘅的委屈,她懂。身为女郎,有谁,会用这种方式抗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她踩踏了慕容衍的脸面,又何尝,不是将自己的脸面也一并碾碎了……
“晋阳,见过燕侯。”
她略略知道燕家那些风云往事,却不知道,这一代的燕侯,居然是位女郎。女子之身,承袭爵位的,恐怕天下也仅此一位。
“哟!原来你就是慕容二的那个南朝来的媳妇,怎么这么想不通,甘作了慕容七的姘头啊!”
能够在短短一句话之内,同时将在场的不在场的,在世的不在世的人得罪得如此彻彻底底,毫无退路的,恐怕,也只有这位女身男相的燕侯了。才堪堪生出的一点点惺惺相惜,被燕蘅的这一句敲击地支离破碎。论嘴毒,普天之下还有谁能与燕侯争锋?这满口不经大脑就随意往外崩的糙话俚语,真是长年在军中大老爷们堆里打滚久了,说话全然没有半点忌讳。
以前,兴许以前要靠军功傍身的七皇子慕容衍会容忍她,但是,现在已经荣登九五的帝王显然已经无法容忍。瑾穑觑他一张铁青的脸,眼中已有了杀意,正要发难,一把拉着燕蘅的手抢先往外走,边走边道:“皇后娘娘的生辰宴要迟了,不如,咱们先去赴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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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慕容衍又出宫入府。
远远望见主院的灯已熄了,纥古里心里都忍不住暗暗叹息一句:“也不知总是这样热脸去贴个冷屁股,是为个什么……”
掀开被角,小心翼翼地将人收拢进怀中,低低地试探了一句:“还在生气啊……”
怀里的人呼吸浅浅,也不挣开,也不回应。
慕容衍讪讪地,兀自继续道:“我并非看上了燕蘅,只是……除此之外,确实拿燕家一点办法也没有……”毕竟前脚刚信誓旦旦说自己心里只装着她一人,回头就采纳了董垩的建议,试图将燕蘅纳入后宫。
为了分郁审言的权,他如今置郁审言为左相,擢拔了董垩为右相。这是心里为着郁审言当初站在慕容淙那边,力荐迁都的事儿没咽下呢。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所喜,莫敢不从。”这一句说的,无喜无怒。听得慕容衍越发心虚。
“庆之,你若真是看上了她,纳入宫中,反而没什么。如今为了收拢兵权而迫她至此,却是真失了君王气度了……”
才一根食指绕着她一缕青丝把玩的一脸不正经的慕容衍闻听此言,眼中忽而敛着深光,手指顿了一顿,却作一笑:“你倒是大义……倒是愈发有贤明皇后的样子了。”
“都是女子,今日见她这样,不过感慨身世,若你觉得我说话僭越了,干涉了朝政,便处置我罢……”
她给他来这么一句,他倒是一时不适应,愣住了。默了一默,又道:
“你这样为燕蘅仗义执言,倒不知她领不领你的情。”说完,似是而非地一嗤。
要不说帝心如渊,才是绕在争风吃醋上头,她说了句真话,又开始疑心她勾连燕家?卖人情?
“她领不领我的情,有何关系?我不过今日与她一面之缘。你领我的情,即可。”
这话倒叫慕容衍罢了手,捧过她的脸,细细端详起来,仿佛要看透她这话有几分真心。
“你如今,倒真是越发为我着想了……”
“我尚且要靠着你做一朝宠妃,狐假虎威,可不得好好为东家考量?”
“我怎么觉得你忽然,乖顺了许多?像变了个人似的……”
瑾穑默然。
那夜,一抹飞红折在董在渊那玉树临风的眼角,他半醉半醒地倚窗而立,软腻嗓音哑道:最是抓人挠心的,不是什么倾世容颜,绝代风华,而是那份让人捉摸不透的不安。惟有那若即若离,似得非得的不安,才能让人揪心挠肺,坐立不得。贵人眼前,盛宠正隆,但要长宠不衰,便要叫人不安。无论好色与否,他都是个男人。只要是男人,便拒绝不了。别人没有的你有,别人给不了的你给的了,试问,叫他如何丢的开,放得下?
这眉宇间的无限缱绻,手把手地教她魅宠之道,竟看得她心里一颤,生出惊心动魄之感。她忽而就有些懂得了慕容溪和这满城贵女们的疯魔,董壑这样的男人,真真是妖孽,专为蛊惑人心而来的吧……
目下,她是他最亲密无间的伙伴,合作无间,心灵相通。倘若有朝一日,他们为敌,她不敢想象,后背生出一股森冷之感。
总之,是董壑给她指了一条明路,在这但见新人笑的后宫,如何不被抛在了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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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泰二年,飞花,飞絮。春来,春去。谁又曾经不是艳若桃李。
董壑此人果然不凡,才入了国子学没多久,便在积弊沉疴的国子学大刀阔斧改革,一番革故鼎新,将人心收拢了大半。慕容衍见时机已到,便颁下旨意来,开科去仕,广纳贤才。
开学那日辩《郑伯克段于鄢》的两个学子也被春和探了个清楚。那寒门学子姓徐名茂字如松。出身贫寒,却极有慧根,书读得好,尤善刑律,他是慕容淙开‘特科’的受益者,故而,是明宗皇帝的忠实拥趸。另一个,则是燕家唯一的嗣子,燕蘅的弟弟燕蕤。这倒是让瑾穑微微吃了一惊。不过春和细细打探了,原来燕小世子自幼便养在都城燕府,名为在国子学进学,实则为质子。此番燕蘅自良州入都,便是来看小世子的。
燕蘅五岁丧父,六岁丧母,十三岁上,两位兄长接连战死,燕家只剩了她这个十三岁的女郎和八岁的幼弟,燕蘅只得接过燕家军的令旗,以女儿之身掌管兵马。
以前,瑾穑还要慨叹几分自己的身世,可是待看了燕蘅,便觉世上比她更难的人,何其多!
慕容衍是带兵出身,对兵权格外看重,有了慕容淙的前车之鉴,他便决心要收拢兵权,是故,燕家是他的一块心病。此番,宣燕蘅入京,纳入后宫是董垩给他出的主意。他思来想去,也不乏为兵不血刃收服燕家的一个办法。没想到燕蘅会怒闯太极宫,便有了三人尴尬的一幕。瑾穑事后那句“失了君王气度”,叫他如骨鲠在喉,浑身都不舒坦。他何尝不知,此番这步棋,不甚光明磊落,可是,燕家这块骨头,着实难啃得很。从他父皇手里,便将燕蕤留在国子学读书,培养成个彻头彻尾的书袋子。而今,那小子确有几分读书读傻了的楞头气。本想燕蘅一个女儿之身,给她赐一门婚,便了结了,没成想,这是匹悍马,等闲缰绳完全套不住她。
如今,她请归良州,他倒是也不好相拦了。
这皇位坐得他,真真是如坐针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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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之交,天气渐渐热起来。这日府中长史来报,燕侯给她下了帖子,邀她过府品茶。
这倒叫她暗自吃了一惊,她与燕蘅并无交情,不过就是那日太极殿上的匆匆一面。她思索片刻,便让长史去回,她会如期赴约。
“殿下,您不是说,陛下已经疑心您与燕侯有勾连吗?那还去赴约?”春和正为她梳妆理鬓,惊疑着开口相询。
“论理,是不该去。”瑾穑淡淡一笑:“但是,我想去。”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觉得这一年多来活得行尸走肉一般,自见了燕蘅,仿佛自己有了点人气儿。可能,这便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吧。见多了满眼腌臜的郎君们,看一看那个英姿飒爽的燕蘅,真是赏心悦目的很。
这日春景已逝,夏木正盛,瑾穑备了厚礼,一身常服,意态安闲来赴约。
一入了燕府,那三丈高,五寸厚的‘满门忠烈’立碑便赫然入目,真是厚重慑人得很。
燕蘅笑着亲自迎了出来,看着她一头珠钗,道:“打扮地这么正经做什么,来人,服侍长公主殿下更衣。”
瑾穑呆住了,这燕侯请人喝茶,一进府门便叫客人更衣的?这是什么路数?
“喝茶而已,就不必更衣了。”瑾穑轻轻推辞。
燕蘅上前揽过她的肩,避开了她手下的人,耳语道:“你那个长公主府,从里到外长满了钩子,纵使你出来了,还跟着他的眼珠子,你便是喘了几口气,他都知道。你自在得了?这大好的天气,喝个甚的茶!淡出个鸟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好好乐呵乐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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