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皇后意欲收养一个皇子的事儿瑾穑听说过。本来,这也是情理之中,可以理解。她倒也不奇怪,但是让她奇怪的是,皇长子慕容煜和他生母龚嫔的态度,淡定异常,这倒委实有些意思。能被中宫收作养子,那将来便是嫡出,继位大统的胜算噌噌高了许多,这难道不应该削尖了脑袋上赶着吗?
为此,她还特意了解了一下龚嫔的出身。云城人士,父亲是州县的一员小书吏,当年采选,以家人子选入宫中,分在当年的楼皇后宫中,因为识字,为女史。后又因为人勤勉,老实本分,加之有几分姿色,被楼皇后选中,赐给了时为七皇子的慕容衍。
从履历上看,几乎毫无瑕疵。这么多年,又安安静静,本本分分,不管是在王府的后院,还是随驾入宫,都悄无声息地活着。身为皇长子的生母,能这样没有存在感,这人,必得是极其隐忍克制的性子吧……
有一次慕容衍心情极好,二人闲聊着宫中人事,瑾穑还问了一句:“龚嫔为人如何?”
“她呀,倒是个本分的,安静得很……”慕容衍眯了眼思索了半日,随口答了一句,仿佛不被提起的话,他都要忘了自己的宫中还有这样一号人了。
“郎君不是都喜欢不聒噪的娘子么?”她笑着塞了他一瓣橘子问。
“可是太过安静了,又有什么趣味?”说完,他张张嘴,示意再喂一口。
龚嫔恬静淡定的性子,可见一斑。
正泰二年的除夕宫宴,依旧是君臣同乐,普天同庆的祥和景象。
她如今挺着大腹便便,走路也越来越小心了。慕容衍叫她脚不沾地,但凡出行,便坐乘舆。她白了他一眼,道:“妇人生产,便是要多走多动,才能生得顺利,真听了你的,怕不得……”她跟着韦君迁在村子里的时候,见多了妇人们怀胎十月还下田劳作的,一个个身子骨扎实得,有破了羊水,在田埂上便产下孩儿的。那汉子来拽了韦君迁去,他人还没赶到,产妇已经自己拿镰刀割了脐带,拿短衫打包好了襁褓。真真是壮实得很。
“不许胡说!”她那几个字还未出口,便被慕容衍捂了嘴。
王自珍看不下去了,在一旁捏着他的一把山羊须道:“娘娘所言甚是,如今龙胎已经稳固,只要娘娘有精神,便尽量多走动才好。”
老王头这一句,才叫慕容衍闭了嘴,只嘱咐了春和,必得一左一右搀住了,片刻离不得人。
春和捂嘴笑着答应。
宫中大宴,人多了,便闹哄哄的。她看着人来人往,一路上给她请安的人络绎不绝,对方不累,她都累了。她看了一眼开宴还得有一会儿,便对春和道:“先去看看红梅吧。”
春和知道她每年除夕都要去看红梅,其实她也弄不清楚,主子是去看红梅,还是去看先帝明宗的。
太极宫前的路人太多,便绕到宫后的灵芝池过去后院,天寒,灵芝池整个都被冻住了,一层冰面上,有许多碎冰、碎雪球,大概是今晚赴宴的孩童们玩耍掷下的。正行在灵芝池上的九曲廊桥上,迎面行来一行人。
“妾,拜见左昭仪。”
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走近了,才看清是龚嫔及其随从。
“免礼。”
“谢娘娘。”
龚嫔起身,恭恭敬敬地退让到一旁。廊桥不过丈许宽,龚嫔退在一边,便只空了一个人能过的宽度,春和便只得放了手,瑾穑在前,她在后,一前一后越过龚嫔一行人。
孰料,才走了一两步,只听得极为沉闷的“咔嚓”一声,不过一瞬,脚下的木桥桥面断裂,瑾穑一个眼疾手快,下意识地胡乱伸手想要抓扯住什么,可是,终是来不及抓住,整个人掉了下去,“砰”地一声,在冰面砸出个冰窟窿,整个人坠入了冰湖。
尖叫声四起,春和立刻跳了下去,身后的奴才们也纷纷往下跳。龚嫔在原地顿了一顿,状似愣住了没有反应过来,须臾之后,大喊一声:“快救娘娘!”也随之跳了下去。
一时间,结了一层厚厚冰层的灵芝池上,叫喊声此起彼伏:“快来人啊!左昭仪落水了!快来人啊!左昭仪落水了!”
此时湖边尚有不少人,听见了叫喊声,却没搞清楚状况。董壑正在池边躲清净,待得听见宫人们喊‘左昭仪’三字,便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只见池上一圈被砸破的冰窟窿里,扑腾着十几个奴才,有的自己也不会水,只是下意识地护主往下跳。
董壑对着身后陆续赶来的侍卫和宫人大喊一声:“左昭仪落水,想要活命的,赶紧砸冰面!”话音未落,人便已经解开了大氅,跳了下去。
众人一听,便都脸紫了。左昭仪是何许人!今上宠妃,还怀着身孕,落了水,这一个两个的,都没法活命了。侍卫长立刻将人分作两队,会水的往下跳,不会的拼命将冰面砸开。
刚落水的一瞬间,由于极低的水温,让她瞬间全身动弹不了,她是个意志极强的人,不过一会儿,便定住了心神,奋力地摆动着自己不受控制的手脚。她穿的厚重,身上厚厚的衣物和大氅,吸了水,如灌了铅一般重,只拖着她整个人往下坠。
这场面,她是第二回经历。第一回,便是北上的途中,在黄河遇刺那回。熟悉的窒息感又包裹了她。只是这回,她大着肚子,手脚迟钝了不少。
她拼尽全力,蹬掉了鞋子,扯开了大氅,顿时觉得负重轻了不少。虽然冷得浑身的血都冻住了一般,但是,强烈的求生意志,催着她手脚并用往上潜。
似是看到了水面上的一点光亮,她正奋力地向上浮,却不知从哪里伸来的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脚,用力将她往下拖拽。
这是,什么情况?
水鬼?她素来不信鬼神。
那,便是人了。
是谁,这般处心积虑要害她?!
水下昏暗,她看不清楚那人,只能拼了命地挣扎,用另一只脚去踹抓住她的那只手,纠缠中,袜也松脱了。她便刻意用指甲去划刺,可是,那人似乎下了必死之心,要与她同归于尽。
挣扎了许久,她觉得自己的力气也用尽了,气也透不过来了,难道这回,真要做个糊涂鬼,冤死在这池子里?
神思混沌间,忽然又来了一条手臂,穿过她两腋下,拖着她往上游。
她整个人被一上一下地撕扯,似乎下一瞬就要被生生撕裂开两截。长时间的闭气让她神智渐渐模糊,四肢再无一点力气。
当她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一个猛甩,她的头被推上了水面。
甫一触及空气,她本能地拼命地呼吸,拼命地咳嗽,意识已经不清,只能听见耳边嘈杂一片,那混乱的杂音中,夹杂着一声:“陛下驾到!”
她彻底失去意识,昏了过去。昏过去前,脑子里最后一点念想是——腹中胎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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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醒来时,已是七日后。
连日的高烧不退,让她脑子已然昏昏沉沉的,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伏在榻边的慕容衍,
那向来刚毅果敢,杀伐决断的男人,此刻满脸青髭胡茬,发髻散乱,狼狈地如野人一般。
她试着动了动手,虽然僵硬虚浮,但到底还能动,勉力抬起,落到自己的肚子上摸了一摸,原本隆起的腹部,空落落的,她觉得自己的心,便被摘去了一般,疼痛,空虚。
尚疼痛着的眼睛一个酸涩,眼泪落下,无声晕开在了枕上。
慕容衍幽幽醒来,蓦地抬起头,朝她看了一眼,见她红着眼睛,仰面落泪,忽然整个人清醒过来,扑上去,抚着她的脸,畏畏颤颤抖着嘴唇,空张乐半日,似是十分艰难,才吐出两字:“醒了?”
瑾穑双目盯着帐顶,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只静静地流泪。她喉咙如有千万把小刀在割,疼得几乎发不了声音,却依旧嘶哑着说了一句:“为君者……其心必坚。这副样子……哪里……还有半点帝王威仪。”
慕容衍双目通红,那眼球里的一条条血丝几乎要爆裂开来,紧紧地抓握住她的手,覆盖在自己眼皮上,渐渐地,那指缝里,有晶亮的水渍流下,越流越多,恍若汹涌澎湃,那咸涩苦楚的滋味,是他幼年时候,日日遭受欺凌的味道。本以为,如今的他,已不会再尝这滋味了。原来,并不是。即使身登九五之位,也还是免不了……免不了……
这份痛彻心扉,这份睚眦欲裂,总要有个出口。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慕容衍放下了她的手,站起身来,眼中已无泪,却双目通红。他朝着外间大喊:“传太医!传王自珍来!”
身份尊贵又特殊的左昭仪于宫中众目睽睽之下落入冰湖,皇子殒命,胎死腹中。
中宫多年无子,左昭仪得宠,又即将临盆,这个节骨眼上却出了事,这样骇人听闻的惊世大案,本应三法司会审,可这里里外外都透着诡异的宫闱秘案,一个个都嗅出了阴谋的味道,群臣皆噤若寒蝉,生怕惹祸上身。陛下的爱妃爱子,看着陛下这一幅要屠戮天下以泄愤的腾腾杀气,这桩案子,不知要有多少人命去填。
然而,这样的大案要案,内宫却传下旨意,陛下亲自指定了主办官员,不是别人,正是才春风得意的新科状元,新任区区不过六品的司律郎徐茂。
旨意一颁,让满朝上下皆惊掉了下巴。
董垩和郁审言相顾无言,望着称病不朝久已,而今却拄着拐杖强撑着来上朝的楼太尉,各自一笑。
春和正喂着药,将徐茂为主办的事情细细与瑾穑回禀。瑾穑静静喝着药,并不言语。目光游移,瞥到案上一个楠木条盒,问道:“那是何物?”
春和搁下碗盏,取了过来,道:“是董大人暗中送了的一卷书。”
瑾穑打开一看,见是一卷《太史公书·吕太后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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