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瑟瑟,在有人眼中,金秋送爽,晴空一鹤排云上,也有人眼中,清秋寂寥,秋风秋雨愁煞人。
宫中颁旨,慕容衍御驾亲征,左右二相监国。
御驾亲征是瑾穑早就料到的。如今,于慕容衍而言,虽然皇位焐热了,但他太需要一件彪炳史册的功业来证明自己,毕竟,前头一个父亲百战沙场,一刀一刀拼出来的功业,前头一个兄长‘为社稷为万民慷慨赴死’,一声一声捧出来的功业,相形见绌之下,他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更何况,经历几番血洗,放眼满朝能征善战的将领也不剩几个了,论对邬荪和土峪诨的熟悉程度无人能出其右,可以说,他打的是一场有把握之战。
此番慕容衍对内对外的布局把控,可以说尽显他这些年沉淀下来的帝王谋略,既有群臣意料之中,也有群臣意料之外,总之,分外摸不透他的心思。
他命李重时戍卫京畿,辖制三郡兵马,拱卫都城,这相当于整个戍卫大权全在李家手中,煊赫已极,如日中天。慕容衍对李家的信任,满朝无不侧目。
同时,一个小小的国子学芝麻绿豆官的李重晚,被授予正六品行军运粮官,不止官升六级,还是在御前当差,那日后回朝,前途无限。
而另一个小小的御史台门下国子学芝麻绿豆官的董壑,被授予正五品太子詹士,负责教授皇长子慕容煜经史子集课业。而郁审言和董垩分别授予太子太师和太子太保衔,督导诸位皇子日常课业及言行。
此外,皇长子慕容煜除了上学读书,每日到内阁旁听,学习署理政务,逢朝会,列席听政。这一道诏命下来,六宫几乎炸开了锅,这,虽然没有明着册封太子,但是待遇已经是半个太子了,怎能叫人不眼红嫉妒。
可是,众人却又挑不出错处。国君御驾亲征,本应储君监国。但是几位皇子尚且年幼,且皆是庶出,中宫无子,皇长子最年长,听政历练,这既是君父的器重,亦是君父的考验。
更令众人惊掉了眼珠子的,是一整个夏日都盛传失宠的左昭仪,圣旨下,皇长子生母猝然离世,上念其年幼失怙,着其养在左昭仪膝下,起居饮食,有人关切。
这二十岁的宠妃,收养十一岁的皇长子,这搭配,着实是,怎么看怎么都是圣心宠眷,偏心眼都偏到姥姥家了。
六宫盛传,是皇长子亲自去御前请命,愿意认左昭仪为母,侍奉左右。皇长子年纪虽不大,却看得清形式,明白左昭仪深得帝心,故而弃皇后而选左昭仪。
还没等六宫将这个瓜啃透,又传出左昭仪坚辞不受,言称:按照后宫法度,理应由皇后收养,妾不敢逾越。
这不禁又让六宫之人惊掉了下巴。正所谓以目前的形式,得皇长子就相当于得将来的太子,这泼天富贵,竟还有人往外推的?
最后,还是皇帝下旨,允皇长子所请,着宗正载入皇室碟谱,祭告宗庙,方定了下来。
皇后一直想收皇长子为养子的事情,宫内宫外无人不知,如今这一出,楼皇后的脸面,是彻底被扔到地上踩碎了一地。
***************
芙蓉楼的夜色,号称北都之最。
今夜,北都纨绔圈为董壑与李重晚庆贺,顺便摆践行酒,芙蓉楼的当红艺伎轮番献艺祝酒,一个个哭得双目通红。毕竟,像李二这般解风情,又擅哄人开心,又挥金如土,又怜香惜玉的二百五,再难找出第二个来了。就连司楚念,整夜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酒宴散后,喝得半醉的郁元亨,一左一右,搭了二人肩膀,打着酒嗝道:“你们一个,要去随御驾亲征,一个,要去当皇长子的授业恩师,眼看着都要建功立业,便徒留了我一人,在这里……”
“元亨贤弟,你是郁相幺子,含着金汤匙出生,金尊玉贵,自有你老子给你铺平的青云路,建功立业这样刀尖舔血的辛苦活计,哪能叫你去做。”李重晚一边折扇轻摇,一边轻笑。
“李青枫你放屁!就知道埋汰我!一点没把我当兄弟!”郁元亨指着李重晚骂道,他是真喝多了,舌头都捋不平。
董壑唤来了郁府家奴:“你家公子喝多了,小心送回去吧。”
李重晚看着郁元亨被搀了出去,关好了门,笑着摇头坐下:“这小子,这回是真上了心思了!”
“元亨虽平日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实则内心极为排斥郁审言处处框着他。郁审言慈父心肠,也是不容易……”董壑一边轻轻感叹了一句,一边对着李重晚道:“以往,粮草辎重都掌握在楼家手中,此次你兄掌京中兵权于一身,他怕别人忌惮楼家,才把你放到这个位置,毕竟,现在能与楼家争夺军权的,也只有你兄弟二人了。”
“将在外,家眷为质,古来如此。他不过是将我栓在身边,制衡我阿兄,想来无论我将差事办成什么样子,他也无甚在意。”
“我倒觉得,你不妨好好办事,也不见得李家就只许出一员大将,不许再出一阁宰辅。”
董壑一边抿着茶醒酒,一边将今日收到的宫中回信打开。李重晚是自己人,他向来也不避他。
只见那信纸上,一字也无,却画着一只大狗,正拿住一只耗子,按在爪下。一旁,一只波斯猫懒懒地伏在榻上,冷眼旁观。
李重晚不禁‘噗嗤’一笑,道:“这幅‘狗拿耗子’画得可是太传神了……!”
董壑细盯着看了许久,眉头缓缓皱了起来。如今,瑾穑是越来越不配合他的指令了,他传信过去,要她收养慕容煜,她却坚辞不受。他让她振作起来,莫让郑氏一人独大,她却索性脱簪去钗,素面朝天日日关起门来摆烂。她这是想逼迫他让他放弃她?哼!想得美!
*************************
十月初二,是择定大军开拔的黄道吉日。
初一这日,慕容衍带群臣祭告天地、祖宗,希望保佑此次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自宣布慕容衍要御驾亲征以来,这一路哄哄闹闹,每天来自后宫妃嫔的各色高僧开光的平安符、手抄血经、吃食、用物络绎不绝送到了太极宫,堆得是满满当当。
离出征一日近一日,纥古里见自家主子的眉头一日深一日。直到初一这日,连壮行的内宫家宴都称病不出席,气得慕容衍回宫后怒砸了两个茶盏。
纥古里看着他一副‘一片真心喂了狗’的伤心模样,都不敢上前相劝。
过了许久,看他气顺了些,才结结巴巴地开口:“左昭仪病体不虞,不如,陛下还是移驾去瞧一眼?毕竟这趟出门,一年半载的,也说不准……”
“她病体不虞?!日日吃下两斤荔枝,听曲看戏!她这叫不虞?!”慕容衍气得一拳砸在御案上,将一案头的笔墨纸砚震得跳了一跳。
纥古里心下感叹:哟……原来您还知道啊……
这厢主仆二人正愁云惨雾,却听小黄门来报,左昭仪宫中婢子求见。
纥古里顿时两眼放光,救星终于来了!看了一眼自家主子,那又想见又想装样子摆谱的别扭劲,脑门一热,立即抖机灵对着小黄门道:“宣!”
春和进了殿中,扫了一眼,见只有纥古里在,便对着慕容衍行过礼,道:“禀陛下,主子遣奴婢带了一份礼物献给陛下。”言毕,退开半丈,让身后的两个宫人将一口大箱子抬了上来。
慕容衍神色略有失望,淡淡道:“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这个时辰了送来。”
春和一笑:“主子吩咐了,必得入了内殿,陛下亲自打开。”
慕容衍一挥手,宫人依命抬入了内殿。
待殿内闲杂人等退了个干净,甫一打开箱子,一片红绸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得后退,却被飘来的柔软的红绸兜头盖住了脸。
只听得箱子里轻轻击掌两声,配殿内奏乐声起。和着那胡琴和胡鼓的节拍,说不出的异域风情。一片旖旎朦胧的烛辉红影中,那箱子里,缓缓直起一个妖娆身影。
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曼妙舞姿,踩着鼓点,一步一步跳进了君王怀。
低头吻上眉间花钿,头上的红绸也应声落了地,眼前的朦胧绮红换做了冰雕雪砌的美人。他的笑闷在喉咙里,把玩着她臂钏上的金铃:“我倒是说,怎么这么久闭门不出,原是学了楚庄王,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闭门造车,勤学苦练。否则,哪敢班门弄斧……”
她今日学了胡姬的装束,眼尾用红色的脂膏勾画了一朵魅惑莲花,衣着装饰袒胸胸露臂,头发梳成高高堆起的抛家簪,唇上涂着宫中女眷从来不会用的艳冶脂膏。
美人抛枝,郎意浮花。端的是春风忽相过,金樽酒微波。
那脖颈上的璎珞,那腰肢上的金链,玉腕足踝,皆是坠满了宝石金铃,随着舞步,叮当作响,悦耳动听,妩媚撩人。似有落花缤纷,美人欲醉朱颜酡。
青轩恰逢桃李,流光不忍蹉跎。
心应弦,手应鼓。琴奏龙门倚绿桐,催弦拂柱傍与君,她边跳边唱:“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 笑入胡姬酒肆中……”
一个悬空下腰,背靠上了书案,他追逐倾下身来,却被她抬脚踏在胸前抵住:“公子,可要入奴酒肆,饮一盏?”
他笑得风流恣意:“哦?敢问娘子的酒肆里,都卖些何物?”
她笑得颠倒众生,涂着丹蔻的手指点在他胸膛上:“奴家这酒肆,可与别处不同,不卖别的,专卖,牵肠挂肚肴,**蚀骨酒……只怕郎君,不敢尝。”
“哦……那……便是粉身碎骨,也要尝上一尝。”
弦管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飘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伴随鼓点渐密,急破踏歌,腰肢款摆,身姿摇曳,簪钗微松髻,罗衫半脱肩。
纱幔垂落,配殿里犹自音乐不停,那是新填的一曲柳郎词:“妍艳照江头,春风好客留。当垆知妾惯,送酒为郎羞。香度传蕉扇,妆成上竹楼。可怜凝皓腕,非是不能愁。”
玉堂美人,碧窗皓月。粉汗凝珠,烛滴红线。慕容衍,何曾见过这样的她……
高楼夜静吹横竹,一声似向天上来。她娇娇地将人推开:“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言罢,自顾自地起身要走。
榻上的人哪里肯罢开手去,从锦幄追出,赤足踏在厚厚的绒毯上,伸手一把将人扯到怀里,双双跌落在厚厚铺地的毛毡上:“恃美行凶,你是想要了我的命么?”
她媚语娇嗔:“怜惜你的身子叫你早些歇息,还是我的不是了?”
“啧啧啧!你这个黑了心肝的!”
金风逢玉露,人间无数。
一个时辰后,她不禁暗暗悔恨,这把是不是起猛了,自个儿给自个儿挖了个坑,如今,掉坑里爬不上来了。娇娇怯怯地推搡:“明日一早还要出征,你不用睡会儿的吗?!”
“这才哪跟哪啊,想当年我孤军入邬荪,几日几夜人马不歇,我这,还使不完的劲儿呢!”
“留得青山在才能有柴烧,做人当适度,不可竭泽而渔,自毁长城!啊!”
“牙尖嘴利,我看你,还有些余力……”
“……”
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
***************
天际泛起了微微青白,已经能远远听见宫人们熄灭灯烛的声音。
慕容衍半撑在榻上,边笑着边看她慌乱地捡起被扯破的衣裙穿上,好整以暇地道:“我怎么寻思着你是故意的?”
她动作一停,疑惑地回望他。
“我十五岁那年,奉旨入刑名司衙历练。他们审犯人,先饿上七天七夜,再给一餐饱食,那囚犯,大半都乖顺了。如今,你这一番欲擒故纵、欲扬先抑,冷落几月再喂了这样一餐饱饭,接下去这些日月,叫人如何熬渡?故意设下这样的毒计,好叫我天天念着你吧……?咱们左昭仪争宠的手段,好生了得!”
她闻言,狠狠白了他一眼,继续凌乱穿衣。
慕容衍笑得愈发开怀,忽然,眸色一沉状似无意地喟叹一声:“也不知,都是哪里学的这些勾引郎君的手段?”
她系衣带的手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情绪,不过须臾,已转过身来,眉眼如刀,狠狠瞪着他道:“明知故问!纥古里抓我回来的时候,不是正学着么?!”
她气鼓鼓地继续道:“陛下是在疑心什么?那,妾以后不学了便是!也不必绞尽脑汁讨你欢心。一番真心喂了狗!”
纥古里是向他回禀过,芙蓉楼抓获当场,她房中还有一名胡姬在侧。当时他只顾着哄着捧着,也没有来得及细问,如今,倒冷不防对上了。想来,是他自己多疑了。
他神色已然回转过来,如常笑着走了过去,将人搂在了怀中,亲了一口:“普天之下,怕也就是一个你,敢当着我的面,骂人是狗的!动不动敢甩脸色给我看,恃宠而骄,说得怕就是你了。正好明日一走,你日日空着,且好好学,多学些,等我回来,尽情施展施展……”
没有搭理他,她一把推开他,自顾自跨进了箱子,再也没有看他一眼,‘啪!’地一下,自己重重关上了箱子,厚重扎实的楠木都挡不住男人那餍足畅意的笑声。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