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连山诀·贰

明亮的牢房中,青年一身单衣近乎与血淋淋的皮肉融为一体,遍布的血污、鞭痕、烙痕触目惊心,以胸前一块比手掌还大的烙痕最为可怖。

筋骨尽断,经脉俱毁。

娄元川的手脚缠了重重的铁链,青灰的铁链俱被染成了暗红之色,无法辨清究竟是锈斑还是血迹。

他被摧残得露骨的手腕上紧紧铐着一对沉重的金环,滴血不染的金环上流淌着耀眼的流光,其上刻着的蛟龙威风凛凛,似是在向世人炫耀它的眼光——这便是传闻中的缚龙铐。

视线往上,他的脸上也没好到哪去,拳印、鞭痕、棍棒的印记皆有,脏污不堪,纵使如此,其五官中露出的脱尘之气犹存。

龙仰芝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进牢房的,耳边隐隐好像听到阿招说要扶她,而她似乎在恍惚中把他伸来的手一掌拍掉。

龙仰芝踉跄着走近,竭尽全力令自己在满目狰狞和血腥中,强行镇定下来,将他身上伤势都确认了一遍——她心神稍定,亏得他被定下凌迟之刑,身上并未有残缺。

就在此时,龙仰芝的目光不经意落到他的左耳下,她似是不可置信一般,使劲地眨了一下眼,复又上前细看。

看清楚之后,龙仰芝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血污之下,娄元川左耳下的皮肉被刺了一个血淋淋的“囚”字。

一个将军,虽因修行方式和恩师的过往为世所不容,但依旧自命清高,半点都不容他人用言语玷污他的恩师。

这样一心比天高,洁净无瑕之人,若以此等方式在众目睽睽下遭受凌迟之刑......

楚云靖不止懂得如何杀人,更知晓如何诛心。

龙仰芝捂着胸口,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不敢吵醒娄元川,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造成他如今这副惨状,她也有一份。

龙仰芝抬起戴着木雕玉镯的左手,食指中指虚虚搭在他胸前那块最为狰狞的烙痕上。她凝眉,低诵了一句口诀,继而右手猛地握住那玉镯,只见抵住伤口的指尖骤然绽放出白色荧光,覆在伤口之上,那入骨的疮痍几乎在触及荧光的一刻便淡了几分。

但仅维持了一瞬,荧光便怦然消散。

龙仰芝踉跄地后退了几步,指尖、手背,连同她身上所有的白色纹理跟苏醒了一般,死死勒住其所覆盖下的每一寸皮肤。

她再也把持不住,一口浓稠的鲜血喷薄而出,溅得满地都是,纵使她及时背过身去,还是有不少溅到娄元川脚下。

娄元川身陷如炼狱般的梦魇中,一呼一吸,皆是煎熬,全身已痛到麻木,似乎渐渐习惯了。

然而就在他不再挣扎,任由烈火灼烧他的躯体时,胸前蓦地好似流入一股清凉的泉水,泉水清冽甘甜,似还带着圣光,疗愈他的伤口,濯洗他的脏污,抚慰他的灵魂。

他仿佛察觉到什么,拼命从梦中挣脱。

娄元川陡然睁眼,被血红染满的视野中,隐约好像有一团红色的影子。他艰难地眨了眨眼,两道血泪淌下,视线总算归于清晰,他才得以确认,这就是那位他很喜欢很喜欢的女孩子。

他曾对自己说,为了她,上刀山下火海都在所不惜。

未曾想竟是一语成谶,如今她能在此出现,身体应是无恙,他心中生出些许欣慰来。

却见龙仰芝背靠着自己半蹲在地上,肩膀一颤一颤的。

这是在哭吗?

娄元川很快瞥见了地上的新鲜血迹,他眉头微皱,与此同时,在明亮火光的刺激下,他陡然一僵,如遭雷击一般,后知后觉意识到龙仰芝很可能看到了什么。

他控制不住地颤抖,这一动,立时牵动浑身所有伤处,疼痛有如滔天猛兽撕裂着他身上每一处筋骨、每一寸皮肤。

丁丁零零——

铁链被牵得发出响动,娄元川不愿龙仰芝察觉,拼尽浑身所剩之气力想将声响压下,皲裂的唇瓣上被咬破的伤口又渗出血来,汗珠一滴一滴地从额角淌出,纵使如此,他依旧没能稳住铁链。

丁丁零零——

一声一声愈发响亮,愈发紧凑,欲盖弥彰。

吐血吐得几欲昏厥的龙仰芝,心神被这声响引回牢房,她一手撑地,使得整个人不至于倒下去,一手将掌中满是血的帕子拢了拢,擦干净面上的血迹,抬头对上铁窗外几双关切的眼神,哑声道:

“你们......离远点。”

半晌,龙仰芝终于止住了血,一面将带血的帕子藏入袖中,一面缓缓起身。

“仰......仰芝......别转......”

身后之人的声音龙仰芝差点认不出来。

明明这声音她用了许久。

娄元川见龙仰芝转过身来,连忙把头往左侧一偏,铁链又开始剧烈震颤。

其他地方遮不住,但那个字,那个几乎烙进灵魂的肮脏字眼,决计不能让她看到。

龙仰芝见此,心中更是揪作一团。

这个被她好不容易从泥淖中捧出来的人,如今又重新跌落污泥之中,被踩得稀碎。

娄元川竭力止住铁链时,余光却瞥见她泛红的眼尾,他立刻合上眼。

他受不了她的目光。

一刻都受不了。

他现在多么丑陋他自己知道,或许她以后想到他,便只是如今这副模样。

在旁人嫌弃、仇恨的目光下活了这么多年,他或许早已习惯,但唯独不愿见到她这般目光。

他更怕自己再多看她一眼,多想她一会,便对尘世多上一份眷恋。

身上的剧痛不断提醒他,他是个将死之人。如今他已是一副残躯,身上被烙下永远不可磨灭的奇耻大辱。

他还有什么颜面活下去。

想到此番种种,便觉比这几日所受的千万种刑罚还痛上百倍千倍。

丁丁零零——

——“阿招,别看了。”一个守卫拉着站在窗前,目不转睛盯着二人的阿招说道。

——“是啊,没见到两人都快碎了吗?”另一个守卫也附和道,两人适才在龙仰芝发话前,就已自觉退到几步之外。

——“我奉太子之命,不能出半分差池。”虽然这样说,到底阿招还是往后退了一步。

两人见劝不动,只得作罢,兀自开始聊起来。

——“法修居然还有修复伤口的功法?咱武修怎么没有?”

——“没看到她受到反噬了吗?”

二人正说着,忽然一齐顿住,四只眼睛瞪得快掉出来一般——明亮的牢房之中,他们的国师大人张开一袭红衣,踮着脚,整个人凑到了娄元川身前。

远远看去,像是抱住了娄元川。

而且,好像还在他耳边亲了一口。

二人面面相觑,继而又齐齐往后退了几步。

阿招也当场愣住,整张脸倏地红了起来,随即也往后挪了一步。

其实这只是错觉而已。

龙仰芝来时,刻意选了这件宽大的红衣,远远看上去,极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龙仰芝凑到娄元川右耳旁,苍白的唇瓣微启:“元川,撑住,我很快救你出去。”

这句话好似一把火,顷刻将娄元川的所有神志一把点燃,尽数烧毁。

“让我死.......”他咬着牙,艰难挤出三个字来。

纵有逃出生天的机会,他也不能活了。

龙仰芝皱眉:“你的伤,我会想办法。”

娄元川侧着头,双眸紧闭,除了铁链偶尔叮当响外,再没任何动静。

没了求生欲|望,就算旁人想救也无济于事。

龙仰芝怎会不知他心中所想,但其时没有什么唤醒他的求生意志来得重要:

“元川,你可是忘了你的毕生所愿?”

“你不是还要为你师傅平冤昭雪?”

娄元川神情依旧,但呼吸好似变得急促起来。

“我们之前在祝家桥捡到的,连山堂的范家令牌还在我手里,你一直都带在身上,我知道。”

“只要带着它回南齐,就可以帮你师傅洗刷冤屈。”

“就差一步。”

但他最后,还是为了她而留下来。

“我帮你。救你出去,助你回南齐。”

“你的伤,我有办法。”

铁链撞击的响声越来越大。

龙仰芝一句又一句,明明是呢喃的语气,却好似在威胁一般。

娄元川缓缓睁眼,眼底的戾气还未来得及敛下。

龙仰芝又踮了踮脚尖,让自己能更贴近他的耳朵。

娄元川眉头紧紧拧在一起,拼尽力气又往旁侧了侧。

他不想让她染上自己身上的血腥和脏污。

她在他耳旁说了许久,在交代完最后一件事后,她长舒了一口气,面上神情也从严肃变得生动起来。

她站直了身子,食指轻轻指着娄元川的鼻子:

“元川,你给我听好了,这次你莫要在最后关头自作主张了。”

她的声音里还带了几分娇嗔:“一次次的都是这样,简直胡闹。”

娄元川说不出话,只能眨眨眼。

龙仰芝见状露出欣慰一笑,随即取出一枚蓝色丹药,趁他还未反应过来便塞到他嘴里:“你先把归灵丹吃了,好好睡一觉,养养身体。”

娄元川猝不及防,睁大了眼,却还是乖乖任她摆弄。

“明日,一定要等我。”

龙仰芝凑到他耳旁说了最后一句话,便转身离开。

娄元川的目光跟着她的身影一直到牢房门口,就在牢门即将关上的一刻,她蓦地转头,脸上漾开明媚一笑。

这一笑,和二人初见时一模一样。

又一阵铁链声动。

阿招让另一名守卫先行送走龙仰芝,自己复又走进牢房。

砰——

他骤然朝娄元川胸前打出一掌。

那颗蓝色丹药混着血腥被娄元川吐了出来。

他压根就没吞下去。

他适才萌生了求生意志的举动,不过只是想让龙仰芝安心罢了。

既然要死,就不能在迷迷糊糊中死去。

阿招眼皮轻撩,诧异地打量了一眼喘着粗气却一声不吭的娄元川,也没说什么,径自出了牢房。

看守一面锁门一面自言自语:

“这厮怎么见了我们国师大人,就跟变了个人一样。”

“哦,怎么个变法?”阿招脚步一顿,问道。

“你是没见过,这几日无论我们怎么折磨,这人愣是一声不响,除了皱眉,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无趣得很。”

阿招眉毛一挑。

“但今儿国师大人在这,他面上表情就跟走马灯一样丰富。”

那名看守思眼珠子一转,续道:

“就好像,从凶戾的狼变成了乖顺的狗。”

***

龙仰芝从天牢中出来时,天已大亮,其时距娄元川行刑之日只剩一天。

时雨立刻冲上前前扶住脚步不稳,面色煞白的龙仰芝。

哪知龙仰芝倏地把手抽回,冷声道:

“时雨,你回吧,以后不用跟着我了。”

时雨大惊:“姑娘?”

“你一直都是楚老三的人,真以为我不知道?”龙仰芝眼皮一掀。

时雨瞬间跪下。

“这些年,我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龙仰芝没看她,回头看了眼天牢的大门。

这扇不大的铁门,却将所有阳光都挡在外面。

“但这次太过分了。”

时雨的身份,还有她是武修,龙仰芝早已知晓,是故去当时为了逃婚去酉州军营,她特意让时雨去拦着楚云靖。正因他们是一伙的,为了不暴露时雨的卧底身份,她定然能拦得住,而且没了时雨,龙仰芝她自己才能跑得掉。

龙仰芝一直对时雨怀有防备之心,接济停云山山民之事做得十分隐蔽,但近十年如一日,次数一多,若时雨有心,或许能发现其中端倪;

每隔七七四十九日一次的归休日,此等致命软肋,龙仰芝自是从未与任何人提及,唯有时雨,她跟在身侧这么多年,或许多少能察觉出来她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把自己关上一日,也不用修为。

以前龙仰芝还心存侥幸,觉得自己待她这般好,定不会出什么事。

显然,以上这些,楚云靖都知道了。

这两件事,只一样暴露,龙仰芝都没办法让她继续留在身侧。

“至于以后你大可放心,楚老三不会为难你的,甚至还会好好待你,毕竟你知道我这么多事情。”龙仰芝收回眼神,苦笑一声。

“姑娘,时雨知错了!不要抛下时雨!时雨以后不敢了!”时雨跪着上前,抓着龙仰芝的袖子哭得梨花带雨。

龙仰芝轻轻将她的手掰开,因为这番撕扯,那方沾满血的帕子从袖中掉落。

时雨被其上惊心动魄的红吓得停了所有动作。

“你要取什么东西,让人列个单子送来,我到时帮你收拾出来送到东宫便是。”

龙仰芝面上无悲无喜,语气中也没了刚才的怒意,好像只是淡淡在讲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一样。

时雨突然意识到,这位平日里总以笑脸待人的国师大人,狠起心来竟是绝情得可怕。

事实上,龙仰芝脾气好与她身上的禁制有很大干系,她的许多情绪较常人淡上许多,尤其以愤怒、仇恨等负面情绪被压制得最明显。

但就是龙仰芝这些被压抑了多年,几乎快要忘记的情绪,却在被娄元川凭一己之力撼动了。

更甚者,拜他所赐,就在今日,这些负面却生动的情绪,悍然冲破禁锢,疯狂生长肆虐。

“姑娘,至少我送你回去吧?”

“您这样,时雨放心不下啊......”

龙仰芝没理她,兀自拂袖离去。

***

一辆华丽的马车从宫门驶出,穿过雍都街巷,引来无数百姓簇拥。

龙大国师的马车向来都是这样的排场,所以她鲜少动用这辆心爱的马车,只不过昨夜众人都睡下了,便也不再拘泥于此。

而且这次不同,就是要把事情闹大。

龙仰芝对车外的喧嚣置若罔闻,脑中一直回荡着叮叮当当的声响,明明是车檐上的铃铛脆响,在她听来,却与牢中染了血腥的沉重铁链别无二致。

也不知行了多久,混沌中,有一个声音穿破喧嚣,直直钻入她耳中。

“姑娘,买条玉带吧。”

龙仰芝鬼使神差地撩开帷幕。

“停车。”

一个老婆婆站在马车旁,一手挎着个竹篮,另一只手握着一条玉腰带。

褐色的布料上用金线勾着繁复的缠枝图案,其上坠着的三块美玉洁白无瑕。

只一瞥便让她移不开眼。

龙仰芝稀里糊涂地掏钱买了,等车走远,她才恍然意识到——

自己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买了一条男人的玉腰带。

她忽有些懊恼,然而当她低头再次看到手中玉腰带时,嘴角又晕开一抹笑意。

真的,很好看。

真的,很衬某个人。

而且,还挺结实的。

***

这一日,西虞国中,不少人见到天上好像闪过一个白衣身影,似乎还有极为聒噪的鸟叫声。

***

是夜,龙仰芝又换回那身红衣出现在雍都宫城北面的太庙中。

月色下,她燃着凌空符,有些笨拙地躲过侍卫的耳目,跃过无数高墙,最终在太庙侧旁的一个方形塔院落地。

几乎就在她脚尖点地的刹那,石塔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龙大国师。”红衣少年塔后走出,一双桃花眼弯了弯。

“孙某果然猜得不错,您消停了一天,定是养精蓄锐,只为趁夜色来寻这护国阵。”

“孙延秀。”龙仰芝眉眼一沉,迎上那少年的目光。

“恭迎国师回朝,昨晚匆匆一见,竟是还没来得及道贺。”孙延秀朝龙仰芝虚虚行了一礼。

两袭红衣在风中摇曳,一个妖异,一个华贵,各成一派,剑拔弩张。

嗯,下章看龙姐捞人。

求收藏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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