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时乔并未将道士的调侃之语当真。

她谨守着礼数,眉眼微微低垂,对着萧烬屈膝福礼。

“靖国公数次相助之恩,民女本应郑重拜谢,奈何客房内病气未散,恐污尊体,实在不敢请国公爷入内。怠慢之处,还望见谅。”

她语气温婉,恭敬,透着疏离。

萧烬负在身后的手指微微一动,终是忍住了虚扶的念头,只温声让他起来。

时乔直起身。

她心知靖国公无事不登三宝殿,此来必有缘由,许是碍于之前的些许情面不好开口,便主动开口询问:“靖国公日理万机,今日亲临,不知有何吩咐?”

萧烬此行目的单纯,只因玉清说她今早会苏醒,他想亲眼确认一下,她是否安好。但这般心思,自是不能诉之于口。

好在,那日经小荷提醒,他提前想好了顺理成章接近她的借口。

他沉声道:“是有公务上的事要劳烦姑娘,不过须过几日再说。今日来是与姑娘说一声,暂且莫要离京。”

他之所以要推迟几日,皆因她做事往往过于投入,尤其是一旦涉及粮食,更是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她现下身子上虚弱,实不能劳心劳力,横竖只是借口,就不必着急了。

时乔暗暗松了一口气。

不是与裴二爷有关就好。

只是奇怪,他既然今日没打算劳烦她,又何必亲自来这一趟,让道长或者护卫代为转达就是。

面上,她还是保持着该有的恭敬和微笑,“靖国公若有需要,民女随时乐意效劳。”

萧烬看着眼前女子那得体又疏离的微笑,心底那丝若有若无的失落感又悄然弥漫开来。

“那就先谢过姑娘了。”

玉清道长在一旁看得直摇头。

“你们客套完了没?我要诊脉了。”

时乔对着歪歪扭扭倚着栏杆的玉清道长略一打量,确如小荷所言,不像是靠谱的。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呐。

她笑着侧身,“道长请进。”

玉清得意地冲萧烬扬了扬下巴,抬脚进了门。

萧烬抿着唇,看着他们绕过屏风进了里面,彻底被挡住了视线。

他在来之前,设想了许多两人今日见面的场景,却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没坐下与她一起喝茶聊天也就罢了,他竟连房门都没进去。

自始至终,时乔都没正眼看他,待玉清都比待他亲近得多。

萧烬在外面等了没多久,就听里面玉清说:“很不错,壅淤都通开了,以后不必再施针,只服汤药即可。”

然后便是时乔的道谢声。

那声音里含着由衷的笑,让萧烬的唇角也跟着微微扬起。

玉清诊完脉却不着急走,瞧着八仙桌上的早膳未撤,他随手摸起一个包子吃起来,一边与时乔唠着嗑。

“这家店的羊肉包子虽好吃,可比起庆原府的,还是略逊一筹。”

时乔问道:“道长去过庆原府?”

玉清刚咬了一大口包子,含混不清道:“当然去过。就在去年秋天,跟着……”

萧烬站在窗外走廊边,手指轻叩栏杆。

一下,两下,三下……

玉清刚要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同时也将嘴里的半个包子囫囵着吞了下去,噎得他直翻白眼。

他捶了好一会儿的胸口,又连灌两盏茶,方道:“跟着师父去的!师父他老人家闲云野鹤,时常云游四方……”

差点给师弟露馅儿。

他那师弟沉睡了一年多,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驱马千里跑去庆原府看心上人,他不放心,就跟着去了。

眼看着师弟竟要翻人家墙头,他实没那等癖好,便去寻了家最正宗的羊肉包子店,一盆羊肉包子尚未吃完,师弟就失魂落魄地回来了,一句话没说,便连夜离开庆原府。

害得意犹未尽的他,到现在都对那包子念念不忘。

时乔倒也没往别处想,笑道:“道长既喜欢,下次来看诊时,便给你包些正宗的庆原府羊肉包子。”

玉清大喜,搓着手道:“那就先谢过姑娘了!”

时乔笑,“道长妙手仁心,是我谢道长才是。”

得了包子的许诺,玉清热切了许多,连写了好几个药膳方子,“这都是温补的方子,你好好补补,不出几日,保你唇红齿白,容光焕发!我旁的本事也多着呢,驱邪避凶、占卜问卦、延年益寿、美容驻颜、求子求福……你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他浑然不觉对着一个刚和离的女子说“求子求福”有什么不妥,又伸手拿了一个包子打算吃时,就听那叩击声又响了起来。

声音比方才重了不少,威胁之意显而易见。

玉清也不敢太过挑衅他这师弟的耐性,又抓了几个包子塞到怀里,笑吟吟与时乔告辞。

时乔送至房门口,又对着靖国公福了一礼,微笑着目送他们下楼。

那笑意里,有恭敬,更有劫后余生、恍如隔世的欣然。

一场大劫,宛若一次新生。随着身体逐渐复苏,那股支撑她走下去的心气,似乎也重新回到了体内。

当她的目光无意间掠过楼下那道清隽的身影时,她有些意外地发现,她的心底竟平静无波,未起一丝涟漪。

而此时,萧烬那双难得温和的眉眼,却在看清迎面走来之人时,骤然结满了冰霜。

罗珣亦未料到会在此处遇见靖国公,当即上前一步,执礼甚恭:“见过国公爷。”

萧烬目光冷峭,如寒刃般在他身上一顿,并未停留,径直朝客栈门口走去。

只是,他的步伐不着痕迹地放缓了。

迈出客栈大门时,他回眸望向三楼。恰见那女子对来人浅淡一句:“进来吧。”

罗珣侧身入内,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

玉清将萧烬晦暗的神色尽收眼底,轻笑揶揄:“你进不去的门,我能进,罗大人……也能进。”

萧烬瞧他一眼,淡声道:“李四,回府跟厨房里说一声,今晚的烤全羊不必做了。”

李四笑眯眯应下,“是!”

玉清顿时急了,拦下李四,“别啊!是我说错话了,我给你道歉不成吗!”

萧烬:“迟了。”

-

进门后,时乔并未请罗珣到里面坐,只站在门口屏风处,“看来,罗大人已经筹齐银两了。”

罗珣答非所问,“靖国公可是来寻你的?我来时客栈关着门,掌柜得了靖国公侍卫的许可才让我进来,是因为什么?”

时乔尚未说话,憋了一肚子愤恨的素心就先恼了,“大人是在质问姑娘吗?你有什么资格质问夫人?”

姑娘为了他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他却一无所知。但凡他对姑娘的病情有一丝担忧,也不至于三天来不闻不问!

若不是靖国公,姑娘此时恐怕已经没了!

三日来,积蓄在心中所有的恐惧、愤懑,在此刻一下子爆发出来,她双目赤红,狠狠盯着罗珣,“举头三尺有神明,罗大人就不怕遭报应吗!”

罗珣被骂得莫名其妙。

这丫鬟一向安静懂礼,今日这是怎了?那日写和离书时也没见她这般愤恨。

心念一转,他问:“这几日发生了什么?”

素心冷笑:“大人知道了又有何用?若不是……”

“素心!”时乔对着她轻轻摇头。

素心住了口,背过身去拿着帕子擦眼泪。

时乔看着罗珣,“罗大人若是好奇,可以去问靖国公。”

她的面庞似被月光洗过,清冷,平淡。

她此时已不觉得难过,反倒庆幸没因此而节外生枝,耽搁了和离。

罗珣注视着她,凤眸沉凝。

她是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愿意跟他说了。

她若能如素心那般愤恨,指责他,他反倒会更高兴。有爱才会生恨,那就说明在她心里,他还有一点点的位置。

可她没有。她的心,被那个人填得满满的,容不得任何人入驻。

听见时乔再次问,“嫁妆银子,罗大人可是准备好了?”

罗珣压下心头那又来作祟的占有欲,道:“备好了,至于见证人……”

他语气一顿,“你在京中无甚熟识,你若信得过我,另一位便由我来帮你找,如何?”

按大周律,和离书上需有两位见证人签字,标明分产无异议,方能去府衙报官呈籍,府衙盖上官印,和离书方生效。男女双方重分户籍,各归本宗。

这见证人,需德高望重或有一定身份地位,通常双方各请一位,以示公正。

时乔在京中哪里认得这样的人?如今她与罗珣无甚分歧,见证人不过是走个过场,倒也不必太在意这个。

时乔正打算应下,就听门外传来女子的声音,“时姑娘可在?”

素心开门,只见一位身着玫瑰紫云锦斗篷的贵妇人含笑而立,她鬓发梳得一丝不苟,耳畔一对东珠坠子衬得她面容丰润,神采飞扬。

她不待时乔询问,便笑着自报家门:“冒昧打扰,我乃大理寺卿阎和的内眷。方才路过,看见罗侍郎进来,想着外子与罗大人同朝为官,特来拜会。”

话音未落,她的目光已掠过屋内的罗珣,最终落在时乔身上,笑意更深了几分:“看来时姑娘是不记得我了。当年你们大婚,我还送了你一对金手镯呢!”

她这么一提醒时乔记起来了。

这位阎夫人和夏如蔷的母亲王氏不对付,为了落王氏脸面,送了她一对粗粗的金手镯作添妆,可送给夏如蔷的,却是一对细脚伶仃的金耳坠。王氏当场就变了脸色,却也不能奈她如何。

时乔割发断亲时,也是阎夫人第一个发声支持她,给了夏明举很大的压力。

时乔忙向她福礼,“阎夫人安好,是我眼拙了。”

“那么多去添妆的,你认不过来很正常。”阎夫人上前两步,亲热地拉住她的手,“不过我可记着你呢,割发断亲,有几个女子能有这般魄力?”

“还没谢夫人当日相助之恩。”时乔又要行礼,却被阎夫人挡下了,睨了罗珣一眼,“你们这是……”

时乔心念一动,这不就是现成的见证人吗?

她道:“夫人恐也有耳闻,我与罗大人已签了和离书,只是如今缺个见证人……”

阎夫人一拍手,“找我呀!我正好闲着没事!”

她转向罗珣,“罗大人,你没意见吧?”

自阎夫人一进门,罗珣就知道,今日怕是清净不了了。

他颔首,“寺卿夫人热忱,只要时乔应下,罗某自无异议。”

素心见时乔这是要出门,忙上前阻拦,“姑娘,不若您先养养身子,过两日再去?”

罗珣闻言又瞧了瞧时乔面色,并未觉出不妥,却还是出言道:“要不就迟几日……”

“不必。”

时乔打断他,转身携着阎夫人出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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