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渐丰,月逐满。
唐允盛终于走进了这座死城。
他漫步在中间的大道上,闭上眼时仿佛还能听见身边有调皮的孩子拿着风车跑过,前面早餐铺子的周大娘招呼他坐下喝碗热汤,还有小姑娘掩面经过时不经意碰到他的肩膀。
再睁眼时地上是散落的鞋袜,破碎的风车,拼不起来的碗,沾满了污泥的珠花。
孩子拉着他的衣角说:“唐将军你不要走好不好,今年过年,我爹娘想让你去我们家吃年饭哩。”
孩子转头又问他:“唐哥哥你为什么走了,为什么不留下来吃年饭,为什么不来救我……”
周大娘拍拍他的肩膀:“唐幺儿,你咋个偏偏这时候不在呢?”
姑娘衣衫不整伏在泥地上,昔日好看的手指扭曲着伸向他:“别走。”
唐允盛茫然四顾,终是只喃喃一句:“对不起。”
咏城作为边境定北军的补给地之一,数年前不过是一个小镇。唐允盛入军时便花费了很多心血规划此处,才使得此成为住了两万人之多的小城,没想到到头来只一夕间成了一座死城。
“是我害了他们……”唐允盛曾站在城门边,向这里的每一个人许诺他会护佑此地,给予他们安定的生活。
他何曾不想留在这座边陲小城,不想留下来防备北原的侵扰,只是天家威严让他不得不回京城,回去迎接天家赏赐的恩泽。
官场上的人又有谁不忌惮手握重兵的唐家。
北原恐怕正是算计着这点,屠戮咏城不仅杀人,更为诛心。
不管今日赶来的是他唐允盛还是唐善渊,都无法面对这两万冤魂。
而北原军选择在条件艰苦的冬日南下侵袭,费了如此大的精力,只屠一城后便飞速撤退蛰伏起来,恐怕又是另一层算计。咏城的临时调军,唐善渊的突发恶疾,真是巧合?
唐允盛握紧了拳头,两万条人命的债,不仅仅只要向北原讨还。
身后一人上前扶住他:“现下先回去军中,附近几城驻扎的军队将领还在等你。”
营帐内,几个将士围在火炉边昏昏欲睡。
“烧的这么好的金玉炭,谁带的,真是谢谢了,我还没用过呢。”唐允盛拍手称赞,将瞌睡的几人吓得一激灵。
“是你,唐敏训?”
“不是我不是……”被点到的人慌忙挥手。
“唐嘉?”
“唐敏阳?”
“胡久信?”
唐允盛挨个点了一遍,胡久信歪歪扭扭站起来,一身酒气,“表哥,你喜欢,我那还多,等会儿分你些。”
唐嘉无奈地捂住眼睛,已经预想到了接下来的场面。
“我喜欢。”唐允盛一拳将这位比他还高半头的表弟砸到地上,而后踩着他的肚子:“什么时候军中可以饮酒了?”
胡久信喝多了痛觉不甚敏感,委屈道:“今日过节也喝不得吗,表哥你回京城快活,我喝点酒怎么了。”
“是吗,年初一你也喝了吧。”
“那自然……”
“年前我不在咏城时,你棋城从这调了我二千兵马过去,为的什么?”
“为的是……”胡久信这会儿清醒了些,“联合训练,对,联合训练,向表哥您的将士讨教作战经验。”
“哦,想不到表弟私下如此勤勉,之前倒是我低看你了。”
“是是……不是不是……没有,哪儿的话瞧您说的。”
唐允盛拿火钳夹起块烧得正旺的金玉炭,“也多亏表弟你调走二千人,使得他们没有被北原军杀掉,还得和你说声谢谢。”
“客气了表哥,一家人不必言谢。”胡久信摆手。
唐敏训赶紧接话:“哥你快把炭放下,要是不小心没拿稳可就掉久信身上了。”
说着去拿唐允盛手上的火钳,被他瞪了一眼悻悻低头收回了手。
“唐嘉,你说,棋城调人过去是为何。”
唐嘉装了半天透明人,他不过是唐家不起眼的分支,放族里和唐允盛都说不上话的偏远,在场的哪位他都惹不起。思来想去,他还是觉得唐允盛是条明路。
顾不得另两位唐将军警告的眼神,他拱手道:“回禀将军,在下只隐约知道胡将军是需要人马运输物品。”
“什么东西要我二千人马去搬?”唐允盛将金玉炭移到胡久信耳边,“金银布匹,千金宝马,酒池肉林,香玉美人?”
胡久信被烫得一哆嗦,嚷嚷道:“唐允盛你别太过分,我叫你一声表哥是抬举你,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我若在你这有什么损伤,回头我爹和大伯饶不了你!”
唐允盛继续道:“北原夜袭时你们前方探子一点消息都没收到?也对,你喝着小酒抱着美人呢。那时候北原军队进了咏城大肆屠杀,幸亏不是去的棋城,不然人家可得架起两堆火才能把你烤熟。”
“关我什么事!是你们咏城的人没用,再多两千人就能挡住他们一万人吗,就是我救了你两千人,到头来成我的不是了,你去御前告状也是我占理,快把你的臭脚给我挪开!”
胡久信说的倒也没错,再多两千人也不一定能防住。但少了这两千人,咏城一定防不住。
他拿胡久信也没多少办法,这个人高马大的公子哥家与唐家有些关系,去年送到这来镀金来了,动他会牵扯不少麻烦。
眼见唐允盛怒气更加,唐敏阳和唐敏训一左一右劝解着,让胡久信给他认错。
自家堂哥是明面上拿他没法,但战场上刀剑无眼,他俩能活下来可是有唐允盛大半功劳。他们心里也是暗骂胡久信这般不知死活,这样惹怒唐允盛,届时同北原打起来恐怕尸体都难找。
胡久信酒壮人胆,一改往日被唐允盛威压的唯唯诺诺,骂几句唐允盛不算,还扬言要参他一本,让唐允盛滚出凉州域。
“你少在这假惺惺做好人了,要是真的那么看重咏城的人,这会儿自尽谢罪去罢!”胡久信还想伸手去抽佩剑。
想着唐善渊这些年为了掌控三军,明里暗里塞了不少自己的人,使得他唐允盛对付外患北原不说,还要整天处理其中这些蛀虫一般的公子少爷,真真分身乏术。
这且是有他坐镇的定北军,平西军和镇南军不知如何了。长久以往下去,打起仗来不知要多少人命去填,才能保得大成疆域。
很多事他本想着还有转圜的余地,此去京城一趟,他才想明白不能再拖了。
“表弟喝得真多。”唐允盛平静地丢开火钳,“来人,扶胡公子去马厩醒酒。”
这回连“将军”的后缀都无,其他几人隐约懂得了什么。
胡久信的手下没拦住冲过来的小兵,去的路上他还骂骂咧咧,小兵听不下去塞了两把干草在他嘴里。反正晚上谁也看不清谁。
唐敏阳、唐敏训、唐嘉三人跪成一排向唐允盛认错。
“是我们的错,没有及时预见后果,使得咏城被破,凉州域险些失守。我们甘愿接受一切惩罚。”
“我希望你们不是想着我,向我认错,而是想想边境的百姓们,想想我们在这里是为了什么,想想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唐允盛显出疲态,没有提及军法,“还有在军中不分本家别家的,我从来都是这么教导你们,大家要团结。”
唐敏训和唐敏阳知晓这话是对他俩说的,唐允盛知道他俩因为身份问题平时不怎么待见唐嘉,今晚他俩更是有些向着胡久信了。
“是,谨听哥哥教诲。”
“很晚了,下去休息吧,明天还要整军行会。”
挥退几人,唐允盛独坐帐中,点了小炉烹茶,烛火映出一个孤单的影子在帐上。
“我该怎么做?”他对影子说。
影子回答:“问题的答案你心已知。”
桌上铺着一张地图,原本代表驻军的棋子被一双手打乱重新排布,另有写了将领名字的棋子重新分配调整,目标直指北原都城。
不能再拖了。
在他看来,北原去年提出和亲已经够荒唐,更荒唐的是皇上真的有在考虑。今年又直接毁约屠城,无异于是给大成万千民众脸上来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既然他们不想要和平,那就彻底不和平。
拿下北原是不是唯一的答案,却是最好的答案。一但成功,此地可拥有百年太平。
就让凉州域此后不再是大成最北之域。
这就是他心中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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