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后的头痛尚未散去,手机在床头柜上“嗡嗡嗡”叫嚣个不停。
祁夙鸢把头埋在被子里,试图把清晨的噪音隔绝在外。
然而打电话的那人就像催命似的,足足响了十几声之后,停顿不到一秒,又锲而不舍地打了过来。
祁夙鸢不耐烦地叹了口气,终于掀开被子,摸起床头柜上的手机,闭着眼睛按了接听。
“谁啊?”她的声音冷冷的,沙哑中带了火气。
“祁女士,您没存我的号码么,今天是什么日子忘了吗?”电话那端是个男声。
祁夙鸢终于睁开贵眼看了下来电显示,李贺律师。
自己什么时候认识的这律师,祁夙鸢向来聪明的大脑陷入一瞬间的空白。
“您是?”她还是问出了口。
“……”电话那端的李律似乎很无语,“您还记得自己还有个妹妹吗?”
“妹妹?”祁夙鸢又陷入了迷茫。
“……”李律彻底被她打败了,无力地解释道:“两个月前您父亲和她再婚的妻子双双车祸去世,留下一个未成年的继子,对于这个孩子,法律规定您有义务扶养她。”
这件事我在两个月前就告知过您了,现在那孩子正在飞机上,一小时后就要降落在潭城机场了,您别忘了去接她。”
“……”
现在轮到祁夙鸢无语了。
她父母从她三岁时就离婚了,母亲毫不留恋地去了国外,父亲远离家乡去北方创业。
两个不负责任的父母把尚未记事的她丢在爷爷奶奶家,一丢就是二十多年。
从她读幼儿园到大学毕业,除了每月按时打来的生活费之外,父母对她而说完全就是隐形人。
她从记事起就只见过父亲三次,第三次见到她就是在北方那座城市的医院太平间里,父亲和再婚的妻子因为一场车祸双双猝然离世,留下了一个年仅16岁的继女。
她只在葬礼上匆匆见了那孩子一面,那时候她急着回潭城做一场紧急手术,只象征性地在葬礼上出席了一面,便离开了。
她只记得那孩子穿了一件黑衬衫,脊背挺得僵直,两片苍白的薄唇紧抿着,一眨不眨地望着墓碑上微笑的女人,从头到尾都没说一句话。
祁夙鸢临走的时候,那孩子抬头看了她一眼,她说不清那双漆黑的瞳仁中含了什么情绪,只是在回程的路上。
躺在飞机座椅上,脑海中总是抑制不住地会想起那孩子幽深的眼睛。
祁夙鸢的爷爷奶奶在三年前相继离世,至此,她和父亲之间维系的那最后一丝亲情也基本就此斩断了,此前去参加葬礼对她来说也不过就是一种仪式。
毕竟父亲对她来说,只是一个连面孔都不甚清晰的陌生人,虽然她身体里流淌着对方一半的血。
她从记事起就过着被人舍弃的人生,那她现在孑然一身,就更没有义务对别人的人生负责。
可法律却规定,她有扶养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妹妹的义务。
“祁女士,当然您可以说您没有负担能力,但是,您父亲留下了价值过亿的遗产,等您妹妹成年之后,这份遗产就会一分为二,你们两人一人一半,然而,如果您不履行扶养妹妹的义务的话,根据您父亲的遗嘱,到时这笔遗产将会都划到您妹妹的名下。”
祁夙鸢当时接到律师李贺电话的时候,简直觉得这就像个笑话,自己的亲生父亲为了逼自己扶养她的继女,竟然以遗产作为要挟。
祁夙鸢当下就回绝了,她从未想过要继承什么狗屁遗产,她一个人就可以养活自己。
可是当天晚上和朋友喝酒聊到这件事,朋友一句话就让她动摇了。
“你怎么这么傻啊,我们的祁医生!”
朋友用酒杯敲着桌子说:“你自己难道就不憋屈吗,你亲爸,从小到大就没关心过你一次,临死前为了一个继女,竟然用遗产当条件绑着你照顾她,这也太没良心了!依我看,你就扶养她那便宜女儿,把该得的一半遗产收入囊中,有机会把那小屁孩的一半遗产也都骗到自己手里,其实算起来你爸所有的遗产本来就应该全归你,那小屁孩一分钱都不该拿到!”
祁夙鸢当时听了这话,本来心气儿就不顺,又被朋友这么一刺激,在酒精的作用下她的意识彻底崩盘,想也没想就拨通了律师李贺的电话。
于是就有了今天早上这一出。
拖油瓶从今天开始正式进驻她家,在她刚过完二十六岁生日的第一天。
挂了电话,祁夙鸢捏了捏太阳穴,她慢悠悠地换上衬衫长裤,随意戴了副银框眼镜——她有些近视,但除了做手术的时候,她平时不怎么戴眼镜。
不过机场太过空旷,她又只见过那孩子一面,怕一不小心就接错了人。
祁夙鸢临床医学专业本硕连读七年,前年硕士毕业后便进了盐城第一人民医院工作,今年工作满两年,一个月前刚取得主治医师证书,也算是年少有为。
爷爷奶奶去世后,她把老家的房子卖了,在盐城按揭买了一套不大不小的三居室。
其实父亲早就把买房买车的钱打到她账户上了,不过那笔钱她从未动过。
所以对那笔据说过亿的遗产,她其实一点兴趣都没有,但是说过的话如同泼出的水,既然那天她神志不清地拨通了那通电话,现在就没有收回的可能了。
所以该接的孩子还是要接,该扶养的“妹妹”还是要养。
开着用年底奖金买下的新车,祁夙鸢逆着早高峰,二十公里的路程半个多小时就赶到了机场,她下了车,走到机场大厅对着电子信息板看了看航班,飞机还有十分钟落地。
她坐在临近出口的休息椅上,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平均三分钟向出口处看一眼。
她平时没什么娱乐,上学的时候整天窝在实验室,工作后一班接一班的手术让她回家沾床就睡,所以手机上连游戏APP都没来得及安装。
她点进微信,手指向下一滑,出现几个孤零零的小程序,她点开其中一个,开始玩几百年前流行的“跳一跳”,
她握惯了手术刀的手指向来稳准狠,几乎每次起跳都会跳到方块中心。
她玩着玩着来了兴致,一时竟忘记了自己来这里是要干什么的,游戏前方遇到一个距离颇远的方块,她正长按蓄着力,突然一双白色运动鞋出现在她面前,停住了。
祁夙鸢抬头一看,一双如记忆中漆黑幽暗的眼珠正直直注视着自己,她手一抖,小人跌在了方块外,game over。
“……来了?”她收起手机,略尴尬。
少女点头嗯了声,神情间看不出情绪。
祁夙鸢想去帮她推行李箱,但看了眼她和自己相差无几的体型,又觉得没什么必要。
于是那手只好转了个弯推了推眼镜,说道:“那,走吧。”
少女又嗯了声,沉默着推着行李箱跟在她身后向停车场走去。
走到车前,她想帮那孩子放行李箱,然而对方却快她一步,无言地托起了行李箱,掀开后备箱,稳稳地放了进去。
祁夙鸢抿抿唇,把自己不可多得的好心又收了回去。
祁夙鸢上了车,那孩子还算有眼色,没把她当司机,打开副驾驶那侧的门坐了进去。
祁夙鸢开着车,目光穿过薄薄的镜片注视着前方,她开车的时候很专注,毕竟开车和做手术一样,都是关乎人命的事,她虽然命途多舛,但还想多活几年。
少女是个沉静的性子,一路上没多说一句话。
等红灯的时候,祁夙鸢终于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林徊。”对方回答,声音沁凉。
“上几年级了?”
——祁夙鸢比她大九岁,暂时还找不到恰当的语气来和她交流,毕竟三岁一代沟,对方又正处于青春期,她也摸不准现在的小孩儿思想深度在哪个层面。
林徊看了她一眼,似乎对“几年级”这个问法感到有些无语,但还是回答了,“高二。”
按照标准家长式套路,下一句应该就是“成绩怎么样”了,然而依祁夙鸢平日里不爱管闲事的性子,问这话完全没有必要。
于是她问了一个时下她更为关心的问题,“会做饭吗?”
“……”林徊:“不会。”
“……好吧。”祁夙鸢眼里的失望肉眼可见。
原以为对话到此就结束了,却没想到少女突然转过头来,紧抿的嘴唇松了松,浓密的睫毛微微抬起,“学习一下,估计可以。”她说。
祁夙鸢家住17楼,电梯间不宽不窄,行李箱放在两人之间,祁夙鸢和林徊并肩而立,默不作声地看着楼层号慢慢上升。
“我家不大,和你们家的别墅没法比。”祁夙鸢开口道。
参加父亲葬礼的时候,她曾经去过父亲一家在北方那座城市住的花园别墅,相比于她这套一百多平的房子,那幢别墅着实可以称得上是豪宅了。
所以仔细听的话,祁夙鸢这话里其实是带了些讽刺的。
“没关系。”不知有没有听出来其中意味,林徊惜字如金地回答她。
到家门口,祁夙鸢按了密码,侧过脸说:“密码是0919,别忘了。”
0919,9月19号,昨天的日期。
林徊点头,算是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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