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江边如约而至，周邮对着一桌子新菜色，迅速进化到了习以为常，但是还是有些不忍。

“你买这么多太浪费了。”

那人坐在他对面一身西装，极窄的黑色暗纹领带系得规整，袖口一丝不苟地扣着，格外精英禁欲。

唯独说出的话异常温和：“不然叫你队友一起来吃？”

周邮扫过他，揉炸了一头毛倒回椅子，垂仰上半身给John发信息，故意忽视了对面如狼似虎的视线。

江边浑然不怕被发现，宛如一台全息检测仪，贪婪地描过他的腰腹和脖颈，最后在嘴唇停下。

明艳的红，莹润得像破了皮的果肉，比七月被雨打落的石榴花还勾人。

还好John很快过来，打断了他旖旎的遐想。

周邮以为他要留下一起吃，结果人只挑了几样打包，面对主人的邀请，John特别有眼力见儿地说：“不打扰你和你男朋友吃饭了。”

然后关门溜之大吉。

周邮对着他的背影，尴尬得半天没转过来。

江边眼风下撩，看他窘迫的发旋，悠悠地道：“你在队友面前是这么介绍我的？”

“当然不是！”

周邮慌忙否认，一抬头却对上他促狭的笑。这才知道自己被耍了。

他心慌地夹起一根油条，有些怕读懂他的言外之意。

江边却不想放过他：“不是吗？”

“江边……”周邮叫了他一声。

颇显无奈的语气，就像在说“别闹了。”

江边收敛了表情：“别有压力，我说了，以比赛为重，剩下的，等你比完我们再说。”

他友好地递了台阶，伸手揩去周邮嘴角的碎屑，轻轻在纸上抹去，继续闲适的早餐时光。

江边极有规划地按一日三餐来周邮这里报道，第二趟来自行顺走了房卡——周邮不给他就自己拿，还要隔着欲关的门给主人炫耀，后者都来不及反应门就合上了。

江边来去自如的程度堪比房间另一位住客，除了不在这儿睡觉。

周邮感觉自己多了一个整天夜不归宿的室友。

就连同行的队友都和江边混熟了。

周邮在其中惊奇地发现，江边竟然很会和人打交道，不过两天他已经能和每个人相聊甚欢，再处一处都可以算Y大辩论队编外了。

但江边无疑是忙的，见面的频率虽高，但每次都呆不了太久。

第三天是Y大的比赛日，傍晚快六点他才发来第一条微信。

【肇事者：】在备赛吗？吃饭了没有？

【肇事者：】嗯，吃过了。[图片]

江边快速打字。

【肇事者：】那我先去吃饭，一会儿去找你。

这次辩论赛是全程直播，主办方在直播场地旁租了一个厅作备赛用，只有出示选手牌才能进。

周邮陷在那句“去找你”的约定中频频望向门口，但直到比赛开始江边也没出现。

兴许是有事绊住了。

他自行为对方找好了借口，然后才意识到他竟然在期待江边过来。

并且潜意识里认为江边一定会过来。

对他而言这是很重要的比赛，既然重要，江边必得在场。

进场准备时，温辜鸿站在他身侧，周邮魂不守舍地看着大屏幕，辩题中的每个字都格外刺目。

他的持方是“爱情没有前提”，但周邮过往的所作所为分明代表着正方立场。

而就在赛前的几分钟，他深刻地感知到，即使过去了这么久，他对江边仍有依赖。

遇到江边会自行触发的情感机制，在十几台摄影机前突如其来地袭击了他。

周邮晃了一下，撑住了桌子。

温辜鸿发现，低声问他：“怎么了？”

周邮白着一张脸，低头不语。

温辜鸿急道：“周邮？”

就在温辜鸿几乎要临时换他下场的时候，周邮终于开了口。

“教授，你认为爱情有前提吗？”

温辜鸿下意识往一侧看去，桌边John眉飞色舞地在跟人嘚瑟口袋里的“必胜符”，那是他们一起去寺庙新求的。

他说这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于是年轻的男生不依不饶地要他陪自己再走一遍，温辜鸿当然看穿他贪玩的心思，却乐意陪同一起疯闹。

在别人甚至父母眼中，这段恋情无疑是离经叛道的，他大John十二岁，还是对方的教授——虽然不是直系，但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却像头莽撞的小狮子，突如其来闯进了他的心。

温辜鸿勾起嘴角，笃定地回答他：“当然。”

他说完之后，周邮轻轻笑了一下，自言自语般呢喃了一句“真羡慕你们都这么勇敢”。

温辜鸿还要再问，主持人请选手归位，比赛要开始了。

周邮若无其事地走向座位，仿佛前一秒的脆弱只是他的错觉。

温辜鸿坐到了观众席。

初赛入选对于受邀学校是一种认可，但参赛方都清楚老牌劲旅有哪些，除了队伍注入厉害的新秀血液，结果有很大的可预测性。

Y大就是这么一所学校，他们今年新进了个“最佳新秀”的热门候选人，早上那一场已经大放异彩了。

观众席有人在窃窃私语：“我的天，反方这是打辩论还是搞选秀，一个两个这么帅？”

“反方Y大四辩好像是个混血，今年刚参加，早上那场你看了吗？简直赢麻了……”

“看着挺阳光小奶狗的，这么强吗？那我还是比较喜欢他们一辩，唇红齿白的，哎？他怎么还笑啊？”

周邮是在笑，实际上好多人都笑了——正方选手介绍环节，从一辩开始就口误说成了“反方”，只是大家要么紧张要么忍着，就周邮笑得没心没肺的。

辩论赛里，一辩相对来说压力最小，周邮这回的发言稿中规中矩，发言后的质询环节也抗住了没落下风，后面基本上就是二三四辩发挥的空间了。

就“爱情有/没有前提”这个话题，正反方角度刁钻地摆事实讲理论，越往后局势越凶猛，尤其是质询环节，正三强势地指出反方的逻辑漏洞，逮住后不断逼问，弄得局势一下子紧张起来。

而战局还在推进，双方三辩质询小结之后有个八分钟的自由辩论，直接把战场丢进了火药坑。

周邮应对迅速，鲜少地胜负欲攀升，想出一个点立刻起身：

“对方辩友认为爱情有前提，您方确实列举了不少所谓的‘前提’，那我想问对方辩友有没有看过王家卫的电影，王家卫导演的作品里从来不讲爱情的前提，主人公都是无缘无故地爱上，他们的爱情同样也引起了许多人的共鸣为之动容，所以，爱情有的是一种状态。而且，如果您方认为爱情有前提，那您方是否认为爱情也一定有结果？”

正三女生直接站了起来，唇枪舌剑一触即发：“您方既然说到王家卫的电影，在《春光乍泄》里，张国荣和梁朝伟先生扮演的一对同性恋人，如您方所说无缘无故爱上，爱得那么热烈，爱情的状态被他们演到极致又为何会走向分手的结局？这正是因为爱情有前提，他们没有重视爱情的前提，‘稳定、自由的基本生活理念’这个爱情前提引起了他们的冲突，所以最终爱情消亡了！”

她“消亡”二字落地，隔着观众席，温辜鸿察觉到周邮的神情明显变了。

王家卫有那么多电影，每部电影有那么多主人公，但正三好死不死偏偏挑了个“同性”且“BE”的举例。

还好是自由辩论不是质询。

温辜鸿刚松口气，却看见周邮再次站了起来。

John却先周邮一步抢夺了话语权。

他起身更快，出声更急，抬高音量道：

“反方辩友提到同性间的恋爱，在今天、当下的社会，我身为一名男性，如若爱上了另一名男性，你大概率会鼓励我勇敢追求自己的真爱，将世俗的目光抛诸脑后，可就在上个世纪，站出来表明自己性向的同性恋者们还在遭遇非人的‘精神疗法’，许多人将这视为一种精神疾病，直至1973年，美国精神病学会正式宣布，将同性恋剔除出疾病分类，同性恋不再被列为精神疾病。而1990年，WHO才将同性恋自疾病列表删除。

“如果世人如您方所说，皆认为爱情有前提，当这些‘前提’是世俗的眼光，是思想的禁锢，是伦理的枷锁，那么戴上脚镣、手铐的人们，怎会有人站出来反对现实？而正是因为存在许多坚信“爱情没有前提”的内心自由的人，坚定地去对抗普世的观点，才推动了人类医学、人类文明的进步与发展。”

John铿锵有力的发言后，响起了满场的掌声。

在自发汇聚的掌声里，周邮像被单独抽出的真空，孤零零地坐在如火如荼的辩论赛现场，从John发言开始到结束，他如同一座玉雕的小像，眉眼低垂，出神地注视着手边的话筒。

除了指尖在微弱地颤抖。

漫长的八分钟所剩无几。

正方仍然没有放弃反驳，跳动的倒计时在激昂的声音里缓慢流逝，满场激昂的辩论声将气氛带向一个又一个**，江边却在这时推门而入。

周邮一眼就看到了他。

两方的交锋由环绕式立体音响送入耳中，他的肾上腺素莫名其妙降了下来。

一个刚好空出的缺口，周邮拿起了话筒，音色沉和却有锋芒：

“我年少时有一个很喜欢的人，那时身边围绕着许多‘忠言’，他们像对方辩友一样，站在对立位，高举‘未来’‘前途’等诸多的大旗，逼着我满足家长的期待，顾及他人的口舌，成全社会的荣光，那个时候的我打心底认为爱情是有前提的，我也真的为了那些虚无的枷锁放弃了自己的爱情，选择了另一条路。

“可最近我总是在想，当年的选择究竟是不是对的，我是否自私地把我的想法强加给了另外一个人，导致两个明明彼此心动的人没能往下多走一步。且我还沾沾自喜，以为一切皆是圆满，都是最好的安排。可实际上我的一厢情愿才是最懦弱的，如果那个时候能有人告诉我，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告诉我‘爱情没有前提’，或许就没有这么多年的遗憾了，我也许能和年少时心动的那个人，一起度过我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光，就算未来走上不同的道路，就算分别，好歹努力地喜欢过。

“爱情当然有许多前提，但如今我更想□□情里冲锋陷阵的骑士，而不是对着别人的幸福心生羡慕的路人。”

他缓慢地讲了一个故事，全场寂然无声。

周邮注视着江边，摄像头拍不到他，但他的眼里全是他。

“爱是讲理性的，但爱唯一的理性应该是，想爱的时候就去爱吧。”

他说完之后，倒计时十秒。

正方起立。

倒计时八秒，正方进行不知道是第几次的反驳。

倒计时三秒，正方停止发言。

倒计时两秒时，周邮不知道多少次捍卫自己的立场，在一片激荡里，冷静地为他的持方作总结陈词：

“我认同正方的所有，但如若在座各位，今后要顶着世俗的眼光去爱，请记得我方今天说过的所有论点，记得‘爱情，没有前提’。”

语毕，时间归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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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爱情没有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