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严苛的监督下,两人可算安全到达了一中。
江苏省第一内卷中学除了烫金的校名比六年前稍有些褪色,别的倒没怎么变。
江边显然是混到了杰出校友的身份,刚到门口,门卫叔叔就跟他打上了招呼。
“又回来看吴老师啊?”
“是。”江边朝人点头,在登记簿上写下两人的名字。
门卫略过他,看见了后头的周邮。他端详着人,研究了好一会儿才说:“哦呦想起来了,我说看着眼熟呢,这是那个老跟你在一块的。”
“您还记得?”江边搁下笔,一怔。
“那当然了!这也是你们班的吧?那会儿他家长老来送吃的,长得真帅啊,你俩有一回还半夜送一个小姑娘回去呢,亏得是我瞒着没告诉你们吴老师。”叔叔一手指指点点,揭露起了二人上学时的糗事。
江边想到那一晚撞破的秘密,不自然地偷瞥周邮,没想到对方也在看他。
两人对视,一个脸红,一个莞尔。
周邮先扛不住,拉过他推出了门:“快走吧,老吴该等急了。”
老吴可没专门等他们,吴育刚正化身茶叶沫子精在四处喷射。
大冬天的他也不进办公室,就站在走廊上训人,两个个头比他高一截的男生丧眉耷眼地垂头看地,正在接受班主任爱的教育。
江边和周邮并肩倚在栏杆边,没敢上前打扰。
等老吴训完了,两人才一前一后地出现,没想到老吴心火不减,转头还要朝他们撒。
“你们俩站那儿看半天了,是在找青春回忆呢?”
“您训我训得少,主要是周邮非要看这热闹。”江边毫不迟疑地把他同桌卖了。
周邮:“……”
他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脖子,叫了吴育刚一声:“吴老师。”
“哼,你小子还知道回来看看我。”老吴上下扫着他,眼里闪过片刻动容,硬着嘴说,“翅膀硬了,都忘记苏城还有个老家伙了。”
“没。”周邮低头吸了下鼻子,被他说得声音忽然哑了,“没忘。”
江边伸手勾住他的肩,周邮眼眶倏地一热,头一偏对上他关切的目光,边哭边笑了起来。
“哎……我这。”
他在马路上撞见江边都没哭。
但是眼泪不知道怎么越流越凶。
老吴也有点难受,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佯装生气道:“好好的哭什么,多大人了,都漂洋过海了,什么坎儿过不去啊!”
脑海飞来似的一个念头,周邮想,还真是,他那么多苦都扛过来了,靠自己一个人扛过来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
脸上还挂着滴眼泪,他又笑了:“这不是太想您了么?”
“想我多训训你啊?”老吴笑他,“正好来跟我汇报汇报学业进度,让我查查功课。”
悲喜交加的周邮顿时石化:“……”
完了,他突然想起他还有作业没写。
老吴为他们调了中自习,几人有说有笑地去食堂吃饭。这么多年一中的食堂还是那几个菜,盘子刚端上手周邮就感觉饱了。
吴蕊过来找他们,褪去幼时的婴儿肥,小孩儿长成了大姑娘模样,梳个马尾辫格外有精气神儿,十分钟不到刨完饭就要走。
周邮诧异:“吃这么快会伤胃的。”
吴蕊擦着嘴朝他挥手:“我们杨老师说吃饭超过十分钟就是在浪费生命……周邮哥哥我先走了,放假再见!”
小丫头一溜烟跑了。
“我怎么觉得这名言这么耳熟?”周邮问道,“她化学老师不会是氧化铜吧?”
“你们这外号起得不错啊。”老吴夸道,话音里充满了老父亲的惆怅,“这丫头一门心思搞化学竞赛呢,看他们杨老师比看我这亲爹都亲。你们一个两个的,守着那么好的数学底子都不愿意来给我争口气……”
筷子点点江边,对方十年如一日,认错但不悔改。
他接着周邮的话头道:“给您带了两箱水果,送家了,回头您给放办公室吧,饭后让小蕊带一个,她总这么吃饭营养会跟不上。”
“怎么没送学校来?……上回那茶叶不错,还有么?”
“我懒得搬,从园地寄的,直接写了您家地址,”江边基本吃好了,搁下了筷子,“师兄那批茶叶早售空了,等明年扩大产量我再去讨点儿。”
“可以,花钱的别带啊。”老吴又点点他,擦擦嘴也吃好了,站了起来。
“行了,你俩自行告退吧,我忙去了。”
周邮和江边走出食堂,却没立刻回去,而是很有默契地沿着林荫路散起了步。
十八岁时每天要走好多遍的路,那时候觉得林荫路怎么那么长,怎么走也走不完,他们自由的灵魂每天被困在教学楼和宿舍楼中间,林荫路就是一条细细的脐带,诸多心动和冒险都是值得口诛笔伐的利刃,藏不好,脐带破裂,高中三年就会功亏一篑。
如今再走这条路,倒有些陌生了。
连那时候比天大的高考,也像前尘往事般不可追忆。
周邮缺席的告别仪式,曾经耿耿于怀,经受时间洗刷后,也变得没什么大不了了。
天塌下来,还有重新开天辟地的一天。
什么坎儿过不去啊。
林荫路这个点没什么人,二人沿着道儿漫无目的地走,心有灵犀般往一个方向拐去。
直到被一栋建筑挡住去路,周邮从回忆中抽身,定睛一看,忽地住了脚。
是小报告厅。
当年江边和他约定考后见面的地方。
前面的人也停下了步子。
周邮注视着几步外江边的背影,大衣笔挺,西裤垂直,熟悉里却透着股陌生,一阵难以名状的失落。
到底不一样了,六年回首,彼此都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成年人,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会因为一个笑容、一个动作、一句话就心动很久的少年了。
就连江边,也不会像十八岁时那般,晚自习下课后特地跑回来,就为了要他一个肯定的回应。
周邮叹了口气,碰到衣兜里的暖手宝,打算掉头回去。
江边却出声叫住了他。
“周邮,你就不想知道,高考完我到底要告诉你什么话吗?”
周邮如芒在背,不敢回头。
“江边。”
“真的不想知道?”江边逼近一步,不依不饶。
周邮知道自己躲无可躲,江边“持刀”挟持,他的迟疑和逃避显得拙劣。
他于是不再作无谓的抵抗,顺从心意说出了口:“想知道。”
可是知道了又能如何?
这一句他说不出口。
知道了你能和我在一起吗?你要和我在一起吗?江边,你要为了我和家里决裂吗?
周邮用尽全力让自己忍住。
因为,只要他说,江边一定会照做。
这层窗户纸,无论如何不能捅破。
“想知道?那你为什么不回头看看我?”江边再次出声,气息可闻,清冽的呼吸顺着耳廓缠绕上来,勾得周邮心头一震。
“江边,你别逼我。”
他猛地往前一步,反叫突然发难的江边一把握住了手腕,迎面拽至跟前。
周邮被带着转身,江边眼里的光猝然撞了进来。
他们贴得极近,只需要再往前一点就可以亲上。
可是江边没有再往前。
他只是缓慢、灼热地凝视着周邮的眉眼,一寸一寸,像刀刻,似啄吻。
周邮听到他的声音近在咫尺:“我不会逼你的,周周。”
他立时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被吊得更高。
因为江边说:“可是最好快一点,你知道的,我耐心不多。”
江边是个很好的猎人。周邮不得不承认。
可他只是个懦弱胆小的兔子,急了最多也就是咬咬人——所以他再一次落荒而逃了。
和多年前不谋而合。
江边看着他匆忙离开的身影,拿出手机发了条信息给人。
“几点到?我去接你。”
*
一中好同桌江边管接管送,车刚停稳,周邮骨节分明的手就扣在了门把手上,却意外地没推动。
车门锁了。
江边的手从关门键上移开,座椅往后稍移。
“等会儿下车。”
“你把门打开。”周邮低头捏了捏鼻梁,语气陡然低了下去。
江边恍若未闻,自顾自地道:“你今天晚上不是要和陈静吃饭吗?我就不方便打扰了。活动是什么时候?大概几天……”
周邮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江边,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喘气都觉得疲惫,想发火却没有由头。
江边这是在干嘛?监管他吗?他到底怎么回事?
他想着,驾驶座上的人忽然解了安全带倾身过来,睫毛墨羽般刷过他的鼻尖,江边招呼都不打,飞快地在他下颌的痣上亲了一口。
随后,哑然克制的声音方才传入耳际:“我想干什么,你不知道吗?”
周邮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眼神。
令人沉沦的眼波下仿佛湖水深藏着不见底的**,像猎人用来诱捕猎物的陷阱,一旦坠入便会被吞噬至底。
周邮伸手推他,江边顺势拉开距离。
下瞥的眼掠过对方颤抖的睫毛,他执着地问:“告诉我好吗?活动结束了我带你在苏城逛逛。”
周邮没有理由不告知。
门锁应声解开,他疲惫地下了车,慌不择路地逃进酒店,中途一次都没敢回头。
江边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大厅深处,然后才发动车子。
他要去趟机场,去之前,还得再修个空调。
真是忙碌啊。
陈静在到达大厅见到江边时,有些没认出他来。
“你发信息给我,我还以为你发错人了。”她随口说道,“周周没来吗?”
“他有事。”
“是不是他老板又拖着他彻夜找灵感了?”陈静拿出手机,“那我们现在是去接他吗?”
“不接。”江边说。
陈静给周邮发信息的手一顿。
“什么意思?”她问。
“是我有事找你。”
“你有事找我?”女生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
“我这几年里,有些事想不通,问不到旁人了,所以得请你解答一二。”江边微笑着接过她手里的箱子,解锁了后备箱,“先上车吧。在你和周邮见面之前,我们还有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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