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六年七月。
傍晚,落日余晖把锦江染得一半鲜红,一半幽碧。
江畔不远处的小鱼谷中,一处渔家院中槐树荫翳,三张竹凳歪斜地散落在院中。
老头揉-搓着破渔网上的霉斑,老太太抠着指甲缝里的鱼鳞,年轻人蹲在堂屋门槛上喝粥,眼珠直往东厢房瞟。这个简陋的三合院中,东厢房距堂屋不过十几步远。
厨房就设置在东厢房里,开着一扇破木窗,被风吹得哗啦响。另一间屋子的窗却紧闭着,糊窗的黄纸破旧不堪,似随时都要脆裂剥落。
黄纸缝隙里忽闪过一丝上等蜀锦才有的流光,在昏黄光线中一闪而逝。
老头见儿子看得目光发直,也瞧向东厢房,指节敲竹凳,压低嗓子道:“龟儿幺妹子沉江里都不咽气,怕不是水猴子托生的。趁早献给舵把子,说不定还能得五两赏银,省得招灾!”
老太太啐口浓痰,枯手戳老头太阳穴:“献你屋先人|板板!没瞅见那细皮嫩肉,浑身衣料滑死个人。把她关到灶房三个月,磨不出十两银子,老娘跟她姓!”
渔家子眼冒凶光:“二老棺材瓤子懂个逑!今夜黑老子就给她灌半斤烧刀子,等生米煮成熟饭……”舔唇,“城隍庙说书先生讲的,大小姐落难都要给恩公当媳妇!”
……
三人激烈讨论着的当事人杨洁,正透过东厢房的窗缝悄然看着这一幕。
她仔细听着三人的谈话,想从中找出一些线索,同时目光紧盯着年轻人手中的碗,默默计算时间。
……
年轻人喝了半碗粥,手中的粗陶碗猝然掉地,裂成了七瓣。
碎瓷擦过老槐树的声响像指甲刮骨。
“哎哟!”他双手捂肚子,痛得躺倒在门槛上直叫。破碗片中的饭粒引得院中趴的老黄狗赶紧上来舔食。两个老人急忙放下手中活,抢着去照顾人。
很快,青年便恶心呕吐起来,空气中充满了呕吐物的酸臭味。
杨洁闻到这股味道,神色变得有些复杂,但很快又恢复了冷静。
她心中有很多疑问:自己明明已被淹死了,怎么醒来就到了这古怪落后的地方?从窗缝往外极力看去,远处青色山巅直插云海,四周一片荒野。江水轰轰拍岸,各种动物和禽鸟的声音,不时从院外传来。
流落在这人迹稀少的野外,她还被三个穿着一身破烂古装的人监禁着,怎么看处境都不妙。且听他们刚才的打算,她再不自救就糟了。
首先,她要解开这家人捆绑她的麻绳。乘着外面这阵混乱,她加快磨蹭起手上绳索。粗糙麻绳将她手腕磨得淤血泛紫。
周围没有任何工具可供她使用,每一次挪动,都如钝刀割肉。
但为了逃跑,她顾不上了!
正忙着,她突然听见狗叫声,凑近窗缝一看。
老黄狗在院中竖毛龇牙,对着空气持续吠叫,似感知到了什么危险。
院中人还惊疑不定,小院正门轰然破开个大洞。
洞后一个凶横的大汉骂咧咧收回自己踢出的脚,抖了抖脚上木屑,“老王头,你们家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在江上捞到值钱货,敢不上供!”
大汉穿着一身古代青色劲装,却袒露着胸口,浑身仍在滴水。他像刚跟人厮杀了一场,衣角血迹中,几点细若微尘的晶亮粉屑,在暮色中闪着诡谲幽光。
正门离堂屋只有二十多步,他这一出场把渔民一家吓坏了,连躺着的青年都不敢叫痛了。
杨洁赶紧停下磨绳的动作,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个恶客,心怦嗵嗵直跳。
这什么人啊?
黄狗还在使劲嘶吼,那老头踢它一脚,厉声喝止。狗倒地吐白沫,爪子在青石板上挠出带血痕的印子。
老头三步并作两步快跑到正门。朝着门外人,他跪倒哭泣:“舵把子,冤枉啊!小老儿一家哪敢嘛?只是小儿突然犯了病,我们一家人都慌了,请舵把子……”
舵把子一脚把瘦弱老头踢开,就要跨进门去。
杨洁心跳跟着慢了半拍,手指紧紧掐住大-腿而不自知。
目测这大汉的身高体重,踢门的速度力道,这绝不是她能徒手对付的角色。再分析两人的对话,他们显然出于同一个组织。可见,这位舵把子不仅难对付,还领着一群手下。
她孤身陷入匪窝,该怎么办?
感到自己腿上的疼痛,她松开自己的手,发现舵把子身后出现了三个人。
这三人来得突然,事先毫无一点征兆,都穿着古代黑色劲装。
最年轻的那人率先走出,朝舵把子阴笑:“‘水上漂’,这回看你娃往哪里跑?!”话音带着西北腔。
舵把子浑身一颤,转过头,脸一下白了,颤声问:“你,你们怎么跟上来的?”
那三人嘿嘿冷笑,呈品字形截住他退路。
舵把子被他们逼得退入院中。三人也跟着围了上去。
领头者袖中忽飘出一团红光。红光一触到舵把子身上血迹,就变亮停了下来。
杨洁看得很清楚,那竟是一只血色蝴蝶。
她使劲眨了眨眼,没错是一只活蝴蝶。她从未见过或听过如此诡异,能在晚上发红光的的蝴蝶。
那血蝶绕着舵把子头顶飞了一圈,蝶翼鳞粉簌簌落下,沾到他伤口立即灼出青烟。附近的槐树皮也被飘落的残余鳞粉灼出细小焦痕。这鳞粉在夜色中闪光,跟之前舵把子衣角残留的粉末一样。
血蝶重新飘回领头者的肩膀上停驻。
“嗜血妖蝶!”舵把子满脸惊吓,像见了鬼。他被鳞粉灼伤的肩胛骨,竟发出滋滋轻响。
杨洁看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鳞粉作用在人体上的效果,好似把盐酸泼人身上一样。
这什么生化武器?
完全不合常理!
可舵把子表情看上去真的很痛苦。他一脸抽搐着,踉跄着边退边作揖:“好、好汉哪条道的?在下,嗯——跟青城派长老有旧,还请——”
话音未落,刀光已至。
左路刀客贴地滚进,刀光横扫下盘;右路胖子刀刃斜挑,直斩琵琶骨;领头者中宫直进,刀尖直指膻中。
一片雪亮刀光,在杨洁眼中快速划过,把舵把子四面八方包围了。
这绝对是真刀。
这不是演戏!
她呼吸变得急促。
“西北断门刀阵!”舵把子惊呼,身上连挨三刀,一下挂了彩。他左突右转,硬是没冲出包围圈,背靠老槐树喘息。
“兄弟,饶命啊!”
“俺到底得罪了哪路门神啊?”
他大声求饶,但没人理会。一个照面间,他就被三名刀客砍倒在地。血浆裹着泡沫从指缝溢出,温热黏稠似鱼胶。他伸出颤巍巍的血手,嘶吼:“谁要杀我?”
年轻刀客俯身大笑:“东方香主点名要你娃脑袋。瓜皮敢劫我们的盐!”
“东方——啊,‘玉面修罗’!你们是——”
领头人不待他说完,狞笑着上前一刀。钢刀自第四颈椎骨缝切入,旋腕一挑,头颅如熟透的莲蓬离了杆;胖子刀客跳起把人头摘下,装进一个黑色特制包袱里;年轻刀客一边麻利地扎紧装有头颅的黑包袱,一边习惯性地低咒:“日|他娘咧!快撒些‘白将军’镇住,甭叫晦气黏上!”
三人手法熟稔,斩首、封存一气呵成。
这是江湖仇杀吗?还涉及到盐。
杨洁的瞳孔紧缩,吓得屏住了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自己竟亲临了一场谋杀?
什么“青城派长老”,“西北断门刀阵”,“玉面修罗”,自己到底身处何时,何处啊?
她在那里震骇不已,却发现那三人杀了人,却似喝水吃饭一样寻常。
胖子刀客蹲下身,在尸身摸到一个钱袋,似想揣进自己怀里。但听到老大冷哼一声,他起身抛给了老大。年轻刀客紧盯着老大揣钱的动作,滚动了一下喉结,低声嘟噜:“每回有个好事,大哥都独吞咧!”
老大狠刮了那年轻刀客一眼,颠了颠钱袋,揣进自己怀里,络腮胡翘了起来。
杨洁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老大手突然朝尸身一指。
红光一闪,血蝶振翅飞来,带起腐-败茉莉香,混着尸臭直冲鼻腔。这怪物附在尸体上贪-婪吸吮着,蝶翼猩红纹路如毒蛛腹节般鼓动,每胀大一分,尸身便枯槁一寸。
青石板缝隙渗出暗红脓液。脓液流过之处,野草瞬间枯萎发黑。血腥味惊飞夜鸟。夜枭“哇—哇—”叫声中,东厢房破窗在风中嘎吱作响、摇摇欲坠。
杨洁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感觉自己仿佛步入了一个噩梦,一切显得不真实起来。
但梦境哪会如此清晰?
先前囚禁她的一家人正挤作一团,瑟瑟发-抖。他们面色如土,似连大声呼救都不敢。眼见匪人们提着染血的刀往堂屋走,这三人吓得连滚带爬直往后逃。
年轻刀客直接在跑在最后的老头脖子上削了一刀,溅起一串血花,让他倒地抽搐待死。
眼见下一刀就要砍到青年,老妇竟转身扑在儿子身上挡刀锋,大喊:“莫伤我儿!我们房里有美女!”
杨洁恨急,一脚踢碎面前狗碗。
“哐啷”一声,瓷器碎裂声在夜晚格外刺耳。
院中挥舞的刀锋、求饶的哭嚎,血蝶微微振动的翅膀,都在这一声脆响中-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凝滞。
所有人的目光,或惊疑,或凶残,或绝望,都不由自主地朝杨洁身前的那扇破败的黄纸窗瞥去。
那渔家子似看到了希望,竭力嘶喊:“英雄,不要杀我!我把美女献你!”
老妇后背血涌如注,仍死死攥住儿子衣领,扯着嗓子尖叫:“东厢房!那丫头是……”
话未说完,胡子老大一抬手,蝶翼振处,老妇喉间细线渗出黑血。
看着不断逼近的三匪,杨洁用脚使劲够到一片破瓷片,用脚尖勾住瓷片,慢慢拖到身前。她挪动身躯抓起碎瓷片,挨着窗台艰难坐起身,把两脚缩到身前,用瓷片边缘抵住麻绳,靠身体重量摩擦起脚踝上的麻绳。
与她的积极自救相反,青年似被吓傻了,膝盖砸地闷响,软软匍匐在地。他口中嗬嗬作响,涎水混着涕泪淌下,余光瞥见纸窗上赫然映出个女人披散长发坐立的身影。
夜枭啼叫骤歇,整座浸-透血腥的小院,都在无形的重压下屏息凝滞。唯一鲜活的,只有那映在破旧窗纸上——女人曲线柔美的剪影。
午夜的梆子声敲响,如钩残月映照小院。伏尸血肉尚温,纸窗身影如鬼嫁娘。
“哐当——”东厢房厨房的破木窗砸下,在地上连滚了两圈。
老大惊得矮身,压低声问:“什么……人?”他面色暗沉,给另两人打眼色,让他们准备“青子”。
另两人惊疑不定,立刻紧扣飞刀。
刀尖在黑暗中闪光。
杨洁瞳孔微缩,挺直腰背,娇-声呼救:“来人啊!你们是杀水匪的义士吗?”
“还不快来救本小姐!”
这声音娇柔入骨,即便带着惶急的腔调,也听得人骨头都酥了。
匪徒们面面相觑,似从未被人称呼过义士,前行的脚步停了下来。
年轻刀客抓住地上青年的头发,把他扯起来急问:“你们还抓了个大小姐?”
青年嘶喊:“从江里捞起来的……我把她给你们!饶命……!”
强人直接给他一刀,让下半截话没了。
这时,院子里的气氛突然发生了变化。匪徒们相互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可写)的光芒,呵呵嬉笑起来。杨洁见状深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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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将军(黑话:石灰) 青子(黑话:暗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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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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