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来了。
这种微妙的……餍足、而充盈的心情。
像是把身体浸进温暖的浴缸里那样的舒适自然，又像是坐在高椅上高高在上地收下他人俯首称臣的献贡那样的冷淡高傲……
既陌生，又熟悉。
这股情绪并不属于她。
明明上一秒，京极织音还支着手，百无聊赖地看向窗外，任由春雨过后朦胧的绿景映进她眼眸，毫无预兆地，这股情绪便忽然袭上心头。
这已经是京极织音不知道第几次感触到类似的情绪。
第一次，也是在一次普通的课间休息。
她趴在书桌上看着从朋友那借来的漫画，看到女主向男主告白，心里正酸涩地纠结，这股轻慢的情绪却不由分说地挤进心里。
……真是怪事。
但京极织音现在莫名习惯了。
京极织音不甚在意，目光依旧透过透明的窗玻璃，投向不远处人影绰绰的操场。
她不禁神思走失，甚至连早课过后教室里的喧闹都毫无感知。
直到耳朵本能地搜寻到“富江”两个字，京极织音竖起耳朵，收集着这个她至今为止还未见过的传奇人物的所有信息。
“呜呜呜，富江今天又拒绝了我……”
“没关系啦，反正我们学校有谁没有被他拒绝过啊！”
“呜呜，可是他说我做的小熊饼干只配扔进垃圾堆，这不就是在问我是不是把他当做垃圾桶嘛……呜呜他怎么能这样说，我那么喜欢他…我只把他当做男朋友的……”
野川富江，前段时间来到这所都立高中的转校生，漂亮得似神像魔的绝色美少年。
短短半天，他就俘获了全班同学的烈火般的喜爱，不过三天，校园里的每个人每个话题就再也离不开这个名字。
按道理，这样的人物，京极织音没可能到现在都没见过。
尽管他们的确不同班级，但就京极织音的大部分同班同学，基本上他们都跑到过野川富江所在的班级去欣赏他叹为惊人的美貌。
京极织音却是极少数，她没有在学校里碰见过他，也从来没有专门凑到附近想要和他偶遇。
可她对野川富江也是痴迷的。
她叹服于野川同学未见的美丽，更惊叹于他古怪刻薄脾气之下被众人包容追求的魅力。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
可以得到全世界毫无道理的喜爱？
京极织音这个透明人好想体验一把啊，那种只是呼吸就会被喜欢的生活。
真的好想……
要不然她也不会在前段时间的生日当天许下那种荒唐的愿望。
这种妄想还是放一边吧，随着同学抽泣的声音渐渐远了，京极织音拿出下节课的国文课本，被动地接收这无趣的日常生活。
嗯，不如想想今天下午要不要去瞧瞧野川同学到底长什么样。
谁知在京极织音做好准备，要将野川富江的神秘面纱解开的当天，她就碰巧遇见了野川富江——浑身**的野川富江。
这一切的起始是下午最后一节课的那通广播。
“紧急通知！紧急通知！！校内发生恶意伤人事件，现已报警处理，请各班老师及时关好门窗！请各班师生紧闭门窗，关闭后不得擅自打开，否则后果自负，请大家在教室内静待通知！！”
当时京极织音并不在教室，课堂半途她发觉生理期来了，在卫生间才提好半身裙，就听到以上广播在循环播报。
她张开嘴啊了一声，整理好急忙赶回教室，却在踏出卫生间的瞬间突然腿软，肚子痛得无以复加。
这是不属于她的感受，她可以肯定。
因为这种疼痛，不同于生理期，反倒像是撞到了尖锐的桌角似的，爆发的压力从皮肤顷刻间传到内脏，痛感像空气般包裹住她。
京极织音捂住腹部弯下腰，抽气的倒吸声轻细，她几乎痛得要流眼泪。
……怎么回事？
掀开学制，腹部白皙如初，摸上去的皮肤也细软正常，可是，那样的疼痛，绝不是虚假的。
京极织音扶着墙，单膝跪在拐弯的角落，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落。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声音轻到听不见。
京极织音是最怕痛的，即使是勇敢无前的懵懂幼年，她也会因为害怕从树上摔下来而不敢和朋友们一起爬树去抓独角仙。
广播依旧冰冷地播报着，京极织音不知何时拥有了力气，腹部的疼痛也消失不见。
惊奇之余，她顶着张斑驳泪脸，连擦眼泪的空闲都没有，飞快地朝教室跑去。
一路上的教室全都紧锁门窗，明明马上就要到自己的教室了，京极织音却可悲地再次感到陌生的痛感。
这次是双腿。
仿佛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脚踝，京极织音惊慌失措地去摸，手中只有踝骨突出的触感。什么也没有。
然而下一秒，京极织音却直接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整个人抖如筛糠，她无声地张大嘴巴，右手紧紧捂住颤抖的唇。
好痛……
这次疼痛比之前的要更加短暂，京极织音恢复之后，哭得更厉害了，但她只是流泪，没有一点声音，因为她听到楼梯那边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有人过来了。
来不及回教室，京极织音捂住嘴，颤颤巍巍地逃进最近的音乐教室，慌不择路地躲进用帷布盖住的钢琴之下。
暗红色的帷幕之下是充满灰尘的狭小黑暗空间，京极织音反而感到别样的安心。
眼泪不再流了，抽气的声音却无法遏制，她只好紧咬住自己的手臂降低音量。
眼前一片黑暗，京极织音的五感反而更加鲜明，先是听到拖曳的声音，接着是吵闹错杂的脚步声，像是拽着一只巨大的垃圾袋，需要很多人。
忽然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紧接着，如同在厨房砧板上切肉般的细腻声响诡异地飘荡在安静的教室内。
京极织音靠在坚硬的钢琴桌脚，背后的不停冒上来的冷汗不仅汗湿了制服，也捂热了那片冰凉的光滑面。
“唔嗯……！”
仿佛被野兽撕咬的奄奄一息的粗重喘息声传来，意外地，和京极织音距离极近，就好像就躺在她身边呼吸似的……
黑暗中，京极织音无望地瞪大了双眼，滚烫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向手臂，一点点聚集在手肘的尖锐，又缓缓地落到尘埃里。
谁被杀了？
是学生，还是老师？
就在京极织音转移注意力的下一秒，没有一丝预兆地，诡谲的痛感再次淹没了她。
这是不同于之前的痛苦，京极织音感到自己如同被按在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痛的感触被无限放大，让她无法拒绝又无法忽视。
明明没有受伤，却感到大腿被某种尖锐的器具分割，粘腻温热的液体糊在腘窝，京极织音伸手去摸，只有冷冷的流动的汗液。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这么会变成这样的，不要在现在，不要是现在！
他们就在外面，那些可怕的杀人犯！
京极织音紧紧咬住手臂，那里在之后会留下长达两周的咬痕，可当下她根本顾不上这一点点的疼痛。
来自四肢的、仿佛幻肢痛的古怪痛感快让她压制不住惊恐的尖叫，这种痛苦、怎么可能忍受？
“……啊！”
终于，她还是泄出一点声音。
微弱的，却又是清晰的。
要被发现了。
冷汗和热泪一同滚落，京极织音仿佛腻在一片灰扑扑的脏水里，地狱和死亡始终待在水底向她呼唤。
这下真的要死了。他们会发现的……
然而，就在京极织音绝望地闭上双眼，静待刺目的阳光重新照射进她颤抖的瞳孔时，那股毫无缘由的疼痛忽地又消失了。
除了手臂上被咬出血的浅浅痛意，京极织音的身体轻盈得几乎可以飞起来。
而这时，她才听到外界的声音，之前痛觉挤占了她的身体，她根本没有发觉他们原来在说话。
“……这下，怎么办？”
“我们必须……”
“都怪富江……！”
京极织音听出来，是和自己一样稚嫩年轻的声音。
怎么回事？
难道……是学生们集中策划的计划？
是对学校的下马威，还是单纯的恶作剧？
京极织音拼命地想要为这些同学找到合适的理由，可是一切都在几秒钟之后变成虚无。
“我们没有做错什么！”
“都怪富江！”
“都怪富江！”
……
“现在只能快点把富江藏起来……！”
他们把富江怎么了？
他们、真的把富江……
之后的话，京极织音没能听清，外面那些人也没再交流，只剩下做木工用锯子切割木料般嘎吱嘎吱的声音充斥在耳际。
明明没有施加在京极织音的身上，她却仿佛感到被切开的是自己的皮肉，喷溅的是自己血管里鼓动的鲜红血液……
四肢越发地冷，她只能把头埋进膝盖间，双手捂着耳朵，不要听不要听……
再之后，泄进耳朵的是喧闹的争吵。
京极织音终于明白，他们在分配富江。
富江的手掌给了本田，富江的脑袋给了渡边，富江的心脏给了松井……
京极织音如坠冰窖，手脚冰凉，他们真的是犯人，被害者还是那个野川富江。
那个美丽到不可一世的野川富江。
不知道过了多久，厚重而杂乱的脚步声再次响起，门被打开，那些人急匆匆地离开了。
京极织音不敢出去，咬着手指默数了一千个数，这才撩开布帷，她本来是习惯了那股血腥味的，可现在却依然被那股味道熏到眼睛发烫。
……野川同学真的死了么？
京极织音双腿发软，好不容易站起来，转过身，看到教室里竟然意外地干净。
没有恶心暴力的四溅血迹，也没有血肉模糊的肉块……
如果不是排布变得一团糟的桌椅和空气中凝重的血味儿，京极织音甚至会怀疑刚才听到的那些声音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却在锁上教室门后发现野川富江时变得莫名靠近真相。
在钢琴的旁边，野川富江就躺在地板上，完完整整地安详地闭着眼睛，像是童话中安然入睡的公主，浓黑的眼睫细长而分明，眼下的泪痣如同黑色的宝石。
京极织音倒吸一口气，在极端的恐惧之后，看到正常人，尤其是漂亮到让人无以言表的正常人，这份冲击力无意是巨大的。
广播已经停止，整个校园处在凝固的寂静中，明明还处在危险区域，京极织音还是控制不住地盯着那张美到反常的脸。
这张脸、还有这颗泪痣……
一定是属于富江的。
——咚！
京极织音猛地转头，没有人来，只是排放不当的椅子倒了下去，多亏这把不安的椅子，她终于清醒过来。
然后才注意到，野川富江的校服不知为何不翼而飞，浑身光裸，皮肤白皙而无洁，京极织音的脸猛地涨红。
……怎么会因为他的脸，就连这个都没有注意到？
京极织音把盖在钢琴上的布扯下，再不敢看他，只胡乱地包裹住他的身体。
掌心传来的是温热的体温。
这样看来，那些人并没有伤害野川同学，那么他们到底分配了什么，说要把富江藏起来又是什么意思？
总不能是把他的衣服藏起来吧？
就在京极织音左思右想不得其解时，身边传来窸窣的细响，京极织音本能地往声源望去，是野川同学醒了过来。
就这样，京极织音撞进了一丛幽暗的深林，羽翼般的浓密的眼睫忽闪着彻底打开，片刻，他那对漩涡似的漆黑瞳孔映出她呆滞无措的神情。
京极织音看到野川富江张开嘴唇在说话，却无法听清他的声音。
“……什么？”
野川富江斜身倚靠在黑乌的钢琴，脸色苍白如雪，那抹红唇如同雪地上的一滴血，异常醒目。
他那两片唇瓣分开的动作极其缓慢，带着某种非人的、陶瓷般的脆弱感。
“你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