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在雪地里胡闹了一通，姜解意又大病了一场。

这次比上次更加严重，迷迷糊糊间，姜解意做了许多梦，有她母亲的，有自己死不瞑目暴尸荒野的，还有陆风随和谢云婷言笑晏晏的，这些梦如同跗骨之蛆，在她的身上蠕动着，啃食着她的骨头和血肉，让她堕落让她麻木。

——

再次醒来时已经夕阳西下了，冬天总是黑的早，屋子里只有小荷一个人，见姜解意醒了，就连忙上前询问要吃点什么。

姜解意摇了摇头，她已经在床上躺了三天了，想出去走走。

小荷拿姜解意没办法，只能拿来大氅给姜解意裹得严严实实。

手里再塞个汤婆子，才让姜解意出去。

刚打开门，便觉得凉意袭上双脚，不过姜解意并不在意。

一路来到园子里的那棵梅花树旁，姜解意才停了下来。

这几日天寒地冻，地上的积雪还尚未消融，那碎瓷虽然被早早清理了，但是酒味仍旧未消。

姜解意抚上被自己砸烂的树皮，有点不舍，这棵梅花是她亲手所种，却被自己当成一时的泄愤对象。

姜解意轻叹一口气，仰起头看向正开得灿烂的梅花。

许久之后，姜解意才再次挪动步子，沿着园子里的小径走了一遍。

漫无目的走了许久之后，姜解意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到了陆风随的书房前。

以前时常来这里送些糕点茶水，所以才会惯性走到这里。

正想转身离去，不料这时书房门从里面被推开了。

“夫人？”

姜解意停了脚步。

“夫人身子刚好一些，外面风大，还是来屋里坐坐吧。”

说完，陆风随便走了过来，作势要扶姜解意。

姜解意向前走了一步，错开了陆风随的手。

随后就若无其事的走进了书房。

陆风随压下眼底的不悦，收了手也进了书房。

书房里古朴素雅，还隐隐约约透着檀木香，浅闻之下是檀香，但仔细深嗅便能闻出一股清新和花香。

这燃的香，正是姜解意为陆风随特地制作的香料，虽然主要还是檀香木，但是姜解意也在其中添加了侧柏青籽和干丁香。

侧柏青籽需要晾晒浸泡后风干再捻磨成粉。

与其他两种香粉混合，才会制作成这种有香味层次的檀香。

绕过书案，姜解意便看到了纸上所写的字，“心似已灰之木……”

姜解意淡淡看了眼门口站着的陆风随。

“想不到，夫君竟然如此无欲无求。不过，这后半句怎么不写？”

姜解意脸上又带上了她标准又端庄的笑容。

“只是随意练练字罢了，想到什么便写什么。”

姜解意点点头。

“不过看夫君这书法龙飞凤舞苍劲有力，不知师出何门呢？”

陆风随顿了顿才道:

“不过是小时候随便买字帖练的，算是师承百家。”

姜解意笑了笑，随意坐到了一边的太师椅上。

“那夫君继续练吧。”

陆风随把门窗都关紧了，然后又拿了条毯子给姜解意盖上腿，才回到了书案旁。

把那张字扔进废纸篓，这才又拿起笔。

姜解意随意拿起了桌上的书，这书也不知谁放在这桌上，是倒扣着的，应是看了一半就扔在这里了。

姜解意拿了起来，

《京城中那些鲜为人知的异事奇闻》

这书名倒是有些意思，姜解意来了点兴趣，刚准备翻开瞧上一瞧。

书房门就被人着急忙慌的大力推开了。

姜解意看向来人，正是谢云婷。

谢云婷今日穿着一件短打，头发也高高束起，干净利落，倒真有股那巾帼不让须眉之势。

谢云婷一进来就看到了在旁边太师倚上坐着的姜解意。

“……嗯，参加岁平公主，参见陆大人！”

“你这么着急忙慌的，是有何要事？”

陆风随出口问道。

“没有要事、没有要事，就是我的书落这里了，回来拿一下。”

谢云婷说完就看向了姜解意手里的书。

姜解意倒是饶有意味的打量着，这个跟傻小子似的女孩。

确实活泼开朗，确实能让“已灰之木”冒出新芽。

姜解意纤纤玉手一伸，便把书送到了谢云婷面前。

“拿去吧。”

谢云婷看着伸在面前的手，有点羡慕的说道:

“公主这手可真白，又白又嫩的，我都忍不住想要摸上一把。”

谢云婷刚说完，一个砚台便直直砸了下来。

“拿了书，就快走。”

随着话一同落下的就是那个装满墨汁的砚台。

砚台砸在了谢云婷的脑袋上，墨汁也溅了她一脸，在不远处的姜解意身上也溅上了几点。

谢云婷抱着脑袋“诶呦”一声，然后就飞快的拿过书，准备告辞。

“等一下。”

谢云婷正要跑的动作定住了，看向姜解意。

“姑娘这般模样如何出去见人，不如在府中梳洗一番，用了晚膳再走。”

“好!”

谢云婷急忙答应。

姜解意再次打量着面前的少女，少女看身量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性格天真烂漫，很难想象，日后竟会变成谋权夺利，为了权利不择手段的奸佞小人，甚至对自己也是百般刁难，打进冷宫还不够，甚至亲手喂了自己毒药，而这一切就只是单纯的觉得自己在冷宫里碍眼。

姜解意闭了闭眼，有时候她真的不知道如何面对眼前的两人。

再睁开眼时，姜解意眼中的杀意已经全然退下。

她在梦境里看到过陆风随治理的天下，民风淳朴，和平安乐，确实是一副好景象，不过除了他们姜姓一族。

也罢，她父皇自然不是什么明君，因为一些似真非真的谣言就把自己母亲处死，因为一句无心之言便把萧家灭族，这或许就是他的报应。

他们的因果循环就让他们自己的还吧。

等来日有个好天气，她想去看看江南，听说那里冬天也不太冷，山清水秀，如诗如画，姜解意很向往那样的生活。

“公主，公主？”

小荷的声音让姜解意回了神。

姜解意出口吩咐:

“小荷你带谢姑娘下去清理吧。”

“好的，姑娘请跟我来吧。”

两人下去之后，书房便又陷入了安静。

姜解意正要告辞离开，陆风随却先一步走过来了。

“夫人，你的脸颊上溅到了墨汁。”

还不等姜解意拿出帕子擦拭，陆风随的手便伸了过来，指腹有些粗糙，按上姜解意脸颊时，她还有点怔愣。

手指在皮肤上轻轻抚过后，一滴墨水便被沾染到了陆风随手指上。

“好了。”

“…好……多谢夫君了。”

陆风随身量很高，低头看着姜解意。

姜解意有点别扭的低着头。

……

“我先告辞了。”

姜解意退后一步，就准备离开，不料陆风随一把拉住了姜解意的手腕。

姜解意被惯性带了一下，差点就撞进陆风随的怀里。

“一会便要用晚膳，等用过了再走也不迟。”

姜解意想抽回自己的手腕，但是陆风随握的太紧了。

姜解意有些气恼，生气的仰起了头，却不料，正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眸子。

陆风随的眼睛很深邃，严肃时有种肃杀之气，但像这么盯着一个人时，又有种说不出来的深情。

姜解意挪开了视线，冷淡开口:

“夫君把我手腕捏疼了。”

这话落下后，手腕上的力度明显轻了很多。

随即，姜解意的手腕便被抬了起来。

姜解意的手腕很细，一只手便能握住，此时细白的手腕上已隐隐泛了红，是陆风随捏出来的。

陆风随悻悻地把手松开了。

姜解意刚松一口气。

陆风随.便又接着开口了。

“夫人真是好生娇弱。”

姜解意不知陆风随说这话是何意，是在嫌弃自己吗？

“本公主本来就金枝玉叶，可不想夫君这般糙汉子模样！”

姜解意有些恼怒地说出这话后，就传来一声低笑。

姜解意怒目而视，看向一本正经的陆风随。

“夫人这几日是怎么了？火气好生的大。”

姜解意也意识到了，平日里她都是温声细语，从来不会像这般疾言厉色。

可能是准备离开了吧，姜解意想，难道这就是无所顾忌，随意发脾气的感觉吗？

姜解意没回答陆风随的话，而是自己陷入了思绪之中。

不过没多久，下人便来传膳了。

两人移步去了膳厅。

谢云婷没多久也过来了。

身上已换了一件干净的罗裙。

青绿色的罗裙穿在谢云婷身上，倒真灵动娇俏，确实是个美人儿。

几人落下后，菜便上齐了。

这些饭菜几乎都是姜解意爱吃的，口味偏清淡，但都是极废功夫的菜。

“这些菜看着倒是好看，就是空有其表，味道着实一般。”

谢云婷尝了一口点评道。

姜解意听了这话，只沉默不语，淡淡扫了一眼谢云婷，便继续小口吃着菜。

这话不像意有所指，应该是随口而说的，若真是随口而说，那这姑娘实在是有点口无遮拦。

陆风随表情有点难看，但也没说什么。

谢云婷见都不说话就也闭上嘴专心吃饭。

姜解意把桌上那盘桂花糯米藕吃完后，便率先起身告辞了。

回到自己的院子，姜解意便觉身体酸痛，应是几天不动弹，这一动便全身都不适了。

洗漱完，姜解意便早早上次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

睡着没多久，陆风随来了姜解意的院子。

“大人，公主已经睡着了。”

陆风随看了看床上已经进入梦乡的人。

“公主病症才刚好，今天又走了那么多路，难免疲劳。”

陆风随把被角掖了掖，在床边坐了一会后，才离开。

——

又过了几日，积雪彻底融化，温度也骤升。

已经快到惊蛰了，虽然还带着点春寒料峭，但是有些蛇虫鼠蚁已经开始活动了。

姜解意自从那次过后，就再也没去过陆风随哪里。

“小荷，准备一下纸墨笔砚。”

吩咐下去之后，小荷很快便拿来笔墨纸砚。

“你先下去吧。”

小荷应了命令，出去时还带上了门。

姜解意写下“和离书”三字后，迟迟不知如何落笔。

很久后，姜解意叹了口气。

墨笔触上宣纸落下一行:

“我姜解意，今立和离书一封，我与陆风随虽结缘数载但琴瑟不调，貌合神离，愿鸾凤分飞，一别两宽……”

落下最后一笔，姜解意看着纸上的字发呆，等墨水干透时。

不知怎地，又在最后添上一句。

“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

等墨水全部干透，姜解意便把纸折叠起来放进了信封。

行李姜解意早就准备好了，一个小包袱，里面只有一套衣服和一双鞋子，不过银子姜解意可是装的很多，足够她花上三辈子的了。

把信封交给小荷。

“记住，等明天再送去给陆风随。”

小荷嘿嘿一笑，点点头。

姜解意看小荷这样子，就知道小荷往不靠谱的方向脑补了。

姜解意也不想解释。

“我自己去园子里转转，你下去歇息吧。”

小荷退下后。

姜解意便拿出行囊，来到了后院的围墙边。

围墙后面是一个老巷子，几乎没人行走。

姜解意用力一抛，把包裹扔出了墙外。

自己则整理好衣装，出了公主府，没人敢拦她。

绕过公主府，姜解意便把自己的包裹捡了起来。

拍了拍上面粘的灰尘，就拿出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普通粗麻衣裳。

麻利地换好后，姜解意便把自己的衣服塞进包裹了出了城。

在城外的河边停了下来，脱掉自己的一只鞋扔在水边，又把大氅和另一只鞋扔进河里任它顺流而下。

做好这一切，姜解意便来到官道上里。

官道上平日会有很多商人路过，只要有钱便可请他们捎带一程。

姜解意把自己的妆容稍微修改了一下，又把眼睛上方抹上一层红染料，周围再晕染一些淡色胭脂，做成胎记模样然后带上面纱，最后摆出一副官家小姐的做派。

这种长得丑还有钱有势的形象，别人大多不敢得罪，也不会产生什么龌龊想法，这样姜解意也算安全点。

————

就在姜解意离开四个时辰后，府里才开始寻找姜解意的身影。

小荷心惊胆战的把那封信交给了陆风随。

陆风随看完之后，眼中是难以掩饰的暴戾气息。

此时也惊动了皇上，最后士兵在河边找到了姜解意的鞋子，并在下游找到了姜解意的大氅和另外一只鞋子。

不出两日，岁平公主的死讯便公布了出来。

只是公主府不愿举办丧事，硬说死要见尸活要见人。

因此事，皇帝和陆风随闹了不愉快。

不过皇帝的儿女众多，并不在乎这一个，很快便不甚在意，风波很快便过去了。

“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

——出自《感旧》清·黄景仁

“心似已灰之木”

——出自《自题金山画像》宋·苏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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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