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河脑子里一团糟，他下意识地回复她：“我需要时间考虑一下。”

达姬也不气馁，她适时告辞。这个想法说出来后，她觉得简直合理极了，就算没有人支持，她也一定要努力去推动这件事。颇为激动地思考着的达姬，不期然看见了一个安静地坐着轮椅的身影，正等在她前进的路上。这场面真的很恐怖，它是一种在背后说别人坏话结果回头发现人家就在附近把坏话全听见了一样的被抓包感，而且，她所说的事情，比说坏话还严重些。达姬咽着口水，迟疑地停下了脚步。

安娜听见她停下，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刚刚还气势汹汹放出豪言的小家伙，却又马上表现出了一股子怂劲儿，也不知道这事情她办不办得好。她主动开口：“过来些，孩子，别担心，我只是个行动不便的老婆子。当然，我也并没有恶意。”

达姬内心吐槽着您之前指挥人的时候可一点没行动不便的意思，一边走近几步，礼貌地道了声您好。

“宋河又给你说他和小丫头的往事了吧，呵呵，他每次都这样，真是给你添麻烦了。”安娜乐呵呵地说。

“您都知道？”

“稀罕，他每次抱着宋年来我这里求我救她，然后我随便给丫头打几支药剂，他就吧啦吧啦的给我讲。”安娜做了个捂耳朵的动作，继续说“我就知道他这次又得讲，婆子年龄大了，听力可珍贵，听不得翻来覆去的东西在耳朵里打转。倒是你正好撞上去了……”

老太太笑得简直有种奸滑感，达姬看得嘴角直抽，也不知该作何反应。不过，她能感受到宋河是真的伤心极了，这两人也并不是耍着她玩的，只是老太太不太耐烦听他说这些内容罢了。

“您不担心吗？”达姬好奇地问。

老太太止住了脸上的笑容，她回答：“担心，但老太婆活到现在，见得也多，死亡，分离，仇恨……什么都有，看得多了，也就淡了。年龄大咯，身体也经不起情绪的太大波动。”

达姬觉得，这话听着好像有道理，但又显得格外无情了一些，她沉默下来。

安娜又笑起来：“觉得老太婆不作为了？这件事，其实我是帮不上忙的。宋河并不知道，小丫头根本不是我救回来的，她和我接触过的其他有能力的孩子不一样，她太毒了。哦，就是物理意义上的，她体内蕴含的瘴毒简直到了骇人听闻的程度。而我的药剂，对她的身体没有作用。”

达姬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没有，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您的意思是……”

“对，她是靠自己醒过来的。”安娜点点头，证实了达姬的猜测。“在第一次，她醒过来，她看着我。那会儿我眼睛已经不行了，但我的身体发肤，都在明确地传递这个信息——她在看我。不是盲人更加灵敏的感知能力，而是她的能力，她简直像能把人体扫描的机器一样。她的视线，扫描完后，穿过我，扫到更远的地方，扫到被我嫌烦赶去一楼的宋河。然后，那种感觉消失了。她对我说‘抱歉，吓到您了，我暂时不太能控制它。’”

“这是真正的怪物！我那时在心里刚感叹完，她就好奇地问我‘您喂给这具身体的是什么？’我和她说那是治疗用的药剂，她就咂着嘴似懂非懂的说哦。可是，问题是，她那会毫无进食能力，我的药剂是注射给她的。然后，她说‘谢谢您的药剂，希望下次还有。我想，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对了，我的存在，请您不要告诉他。’她离开了，很清晰的感觉，像火盆被熄灭，冷库门被关上一样清晰。”

达姬听得头皮发麻，她已经下意识地蹲在了安娜女士的轮椅旁边，这样比较有安全感，她哆嗦着问：“那是什么情况？双重人格吗？”

安娜摇头否定：“不是。宋河从那次之后一直都很害怕丫头突然没了，所以活动区域就总在我住的这块附近。我后来又见过几次她，她其实同样是宋年，是短暂脱离了毒素困扰的她。”

“‘异鬼’原本是不知道谁组建出来的，收录利用这些身负奇异能力的孩子的组织，后来大家就用这个词代称这一类孩子。他们根据能力不同，生来就在感受不同部位的疼痛。当他们恰好拥有涉及到脑域或者五官的能力时，就意味着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经历着头痛。”

“他们势必分拨不少脑力去应对，这让他们在平时不免显得有些迟钝、痴傻、或者莽撞。”安娜说完，有所停顿。

“所以那个有些吓人的孩子是……嗯……脑力达到巅峰状态的她自己？”达姬好像听明白了。

安娜迟疑着道：“可以这么说，你如果觉得这丫头平时的样子有些吓人的话，说实话，那种状态的她更吓人，更给我一种‘非人’的感觉。”她轻轻敲打轮椅扶手，似乎要维持心情的平稳，“有次她又咂嘴分析着我的药剂，然后她说‘谢谢，有点吃腻了，下次可以不用了’，我惊讶地告诉她那是有助于身体修复的药剂，她说‘抱歉，这个对我没用。啊，这么说的话，我一直在浪费您的东西，如果这对您很珍贵的话，我可以做些什么来补偿您？’，我不理解，怎么就会没用呢，她也是血肉之躯吧，结果她说‘血肉只是一种……假象，我受伤，需要我自己拨动，调整，等它们平衡了，假象自然就会重归稳定’。”

“其实，我到现在也没搞懂她的意思。她在我的实验室留下的血是真的，她身上掉落的那些身体组织也是真的，它们会干涸、腐臭分解、或者凝结成古怪的晶体。可是她脱落的、本应该在崩解中止后缺少的部分，不论是什么，都会在她身上重新长好。这样的情况我从没在其他异鬼身上听说过，而这样的断肢重生技术，地上区如今有了吗？”

达姬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这怎么可能？她神色凝重起来，出声表示否定：“不，至少直到我离开地上的时候，地上的最顶尖医疗机构都没有掌握这个技术。”

“最恐怖的是，除了和她交谈过的我，没有人察觉到这件事。其他人，哪怕见到她一路崩解，在路上掉落下任何身体组织，再次见到完好的她时，他们都不会有丝毫怀疑。”

达姬倒吸一口凉气，这意味着什么？她甚至不太敢细想，她只是宛如自言自语一般轻声呢喃：“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安娜也沉默片刻，大概同样在想这个问题。

最终，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并且从来没有找到过答案的安娜回过神来，继续这次的话题。

“她简直表现得太游刃有余了，我觉得，她想不想活过来，全取决于她自己的想法，这次也是。”安娜拍拍双手，谈话转到下一个内容，“当然，我原本是不会和你说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的，你是地上人，知道的越少，地下才越安全。”

这位老太太，在达姬震惊的表情中，扭着轮椅，在过道中转了个360度的圈，又面朝向她：“见鬼！地下区要什么安全，你不知道，我多想听见有人提出来‘要炸了这鬼地方’。可离谱的是，一直都没有。不是说所有人都蠢吧，明明有些人，简直太聪慧了，可他们的思想像是被禁锢着，无论生活多混乱多煎熬，却从来没有想过——毁掉这里，争夺地上的地盘，再次，站在阳光下。”

“我没想到，会从你嘴里听见，一个地上人嘴里。”

达姬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而安娜也有些犹豫，场面一时间寂静下来。

“不错的想法。”一道缥缈的，略微有些熟悉的少女的声音，在两人头顶上方响起。

达姬简直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尖叫出来了，她抬起双手捂住嘴，颤巍巍的抬头寻找。什么也没有，也，也不是完全没有，一条……颜色诡异的粘液，裹着一珠快要坠落的液滴，正从天花板上低垂下来。

“你好，别害怕，我没有恶意。”它说。

不是，这不是有没有恶意的问题好么，你是什么东西？一滴液体为什么会说话？你的发声器官呢？达姬想着，却根本不敢吱声，她觉得腿好软，呼吸好困难……

“噗通——”一声，达姬跌坐在地上。

安娜皱着眉，她感受到了熟悉的被扫描的感觉，她不确定地开口问：“宋年？”

“是我，房东奶奶，请把我之前所有蜕的壳加进箱子里。”它停顿一会，似乎思考了些什么，接着说，“恐怕还需要一些药剂……算了，需求量有些大，您把所有我的‘作品’都加进来就行。对了，这次应该会耗费不少时间，您让宋河去忙自己的事情吧。”

它说完，粘液拧动了下，准确地对准正紧盯着它发抖的达姬，又说：“送你一个礼物，大概会有点痛，要挺过来哦。”

说完，粘液断落，那一珠粘液聚集成的小圆球“啪嗒——”一声，完美地落到达姬的额头上，转瞬间便渗入皮肤，无迹可寻。

达姬根本来不及反应，所有的拒绝都还堵在喉咙里，液滴不由分说便落下，她直接白眼一翻，昏死过去了。

安娜默默听着动静，等一切都恢复寂静，她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