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典星被宋年看得低下头，越来越不好意思的时候，她好像终于看够了，转而幽幽看着遥远的不知何处，用一种他未曾在她身上听过的语气说道：“我说，你一直都没有发现，我们身边，连蚊虫都没有吗？”

“哎？”他诧异地应声，继而开始联想。好像确实是这么一回事，无论在学校，家里，还是实验室，不管环境怎么变，他和她在一块儿的时候，身边总是很清净的。

“典星啊，这些生灵也许蠢笨，但它们的感知力不弱。对于我这样危险的未知生物，如果场地允许的话，它们只会逃避，躲得越远越好，哪里会主动凑过来咬我一口。”

宋年说着，掏了掏耳朵，然后喃喃：“啧，除了这种结了网的蜘蛛和它们的网不会躲。”

她转回目光，看着他，那神色，便让典星觉得，她似乎在等待什么。

她意有所指。

“宋年……你……别赶我走……”他声音带颤地说着，更是拽上了她的手臂。

“真是……”固执，她翻起眼皮，向着天空瞧了一眼，又看他，问：“如果说，我能催眠洗脑你那两位……亲人，让他们从此真心的爱护你，你会选择和他们回家吗？”

宋年确实有这样的能力，之前在车上，她悄悄的给那两人施加了心理压力。于是，伪装者的面具再也维持不住，心底的真实想法和所有情绪都血淋淋地展现出来，足以让典星快速的做出抉择。

而他最终选择搭上她的手时，啊，她真是开心得几乎要忍不住笑出来。

她承认，她并不磊落，不过呢，也并不后悔。不知道为什么，在牵扯到他的事情上，她的情绪总会更多的为之起伏，所以才会在感觉他受到无形的欺负时，同样用无形的手段还击了回去。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不太记得了，但，肯定，要比这家伙哭着说不怕她还早……

总之，她突然很想再次确认一下，哪怕催眠是一种不太稳定的方法，如果他还是放不下，她依然可以为了他试试，只是心里会很不爽罢了。

典星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他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便认真思考着。

很快，在宋年以为需要继续等待很久于是准备开始数心跳的时候，在这一次虫鸣响起还未曾停歇的时候，他就已经找到了答案。

“不去！”

这两个字斩钉截铁，声量不小，似乎话语的主人也有意让自己在喊出口时下定决心一般。

“我……我已经受够了，再也不想，再也不需要这样的父母的陪伴。这么多年过去，我本来就不该奢望的，只是存了些幻想，却还是失望了。”

“我保证以后不会联络他们了，至少在两个阵营的局势没有结束之前。我也不是很重要的人物，地上人那边少了我又不会怎样，以后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最多以后，如果他们需要我去养老的时候，我稍微照顾一下……”

说着说着，原本还响亮的声音渐渐和他垂下的脑袋一同低落下去。

宋年顺势把手按在已经是青年的典星头上，揉一揉，拍一拍。

“好了好了，我相信你的决心，摸摸摸，不哭哈，我们以后不和他们玩。”

听着她好似安慰又仿佛戏弄的话语，典星一时间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是原本又有了些泪意的眼眶，真的就此止住了准备奔涌而出的水珠。

宋年今天，是不是有点怪怪的？他不确定的想着，已经听到她又开始砍草，并招呼他。

“走了，剩下的路可不短。”

两人继续前进，又过了一阵子，沉寂的气氛再次被打破。

这次是宋年先开口，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止或者放缓手上的动作，她就像随意问出吃了没一样平淡的说着话。

“地下区的孩子，大部分都没有父母。像宋岁这样一群孩子生活在一起，几乎没有大人照顾的情况是很多的，而且，他们这样的还算幸运。不知道为什么，许多孕育并生下孩子的母亲，是没有抚养幼崽的本能的……”

“好吧，提到这个群体，我还是另外解释说明一下好了。”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很久，大约后面的话需要好好酝酿才能说出口。

“地下区的孕妇，有可能会变成一种很奇怪的状态，简单描述的话……她们几乎失去了神志，完全只知道和男人生孩子，不管那男人是谁。”

“以一种献祭自己、透支生命的方式，她们不会存活太久了，但怀孕的概率极高，胎还很稳，哪怕很多天没有饮食和睡眠，都能顺利诞下幼崽。”

“很恐怖吧？而往往这样的女人会失去固定伴侣，虽然本来地下区的情感关系就比较混乱随意，总归也有那么些还算固定专情的。啧，唯有在这件事上，所有我见过的那种孕妇都是无人照顾的状态，在本就不在意子嗣的地方，也许根本没人能忍受一个一直怀孕的伴侣呢？”

“其中有良心一点的会照顾到幼崽诞下，然后抚养自己的孩子，更多的幼崽则是被孕妇在随意的地方生下并就地抛弃。”

“接下来，幼崽或是没有被人发现而直接夭折；或是被游魂捡去送给有孩童聚集地的地方；或是被有意养小鬼、打手等扩张自己生意和地盘的老爷捡去。”

“对了！还有一种特殊的，像我这样的，有奇怪能力的幼崽。据说有人专门在孩童里寻找这样的苗子，然后把这样的孩子送去异鬼组织或者预订过的老爷手上。我没体验过其他那几种，不好比较哪些孩子过得更好。反正……在组织里的话，有各种训练考核之类的，再加上本来就容易失控暴毙，夭折率很高的。”

夜风中传来又短又轻的笑声，很快就消散在虫鸣和树叶被吹动的沙沙声里，几乎让典星怀疑自己听错了。但他很快就没心思再惦记了，因为他听见宋年说：“没什么人在意呢，毕竟本来大多数异鬼就活不到成年呵……”

“说起来，毒蛇蝎子蜈蚣这些，我试过的，没什么用……我的意思是，它们的毒对我构不成威胁，所以”

宋年的话有些乱，因为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可她轻飘飘地说着，还没说完呢，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拉住了胳膊。她有些愣神地看着抓在自己上臂的大手，还没反应过来，那人的另一只手已横过她的身前，搭上她另一条胳膊，把她整个人掰得转了半圈。

典星的一张脸，刚刚还因为爬山而热气上涌泛着红晕，现在却白得吓人，让他在阴暗的森林中简直犹如鬼魅。看着他收缩到极小的，还在颤动着的瞳孔，和眼神中的震惊、不敢置信，宋年反应过来——说错话了。

“宋年，我听错了是不是，你刚刚没有说什么活不到成年的话，对不对？”

他声音也打着颤，好轻好轻，似乎怕惊扰到什么一般。

宋年在他的钳制下略微抬手，搭在他的手臂上，张开嘴：“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却卡壳了。

她是和他们不一样了，可，也没有人，没有参考资料能证明她这样的，就能逃过这一定律。如果说她能够成为普通人的话，也许真的能保证活过成年，可她没有成为。毕竟，在那个过程里，她没能把瘴毒从身体里散尽，反而是使它们更加凝聚了。虽然她能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强大，也没有发现身体哪里有枯竭的迹象，但，万一呢？

“那……你今年……多大了？”典星期盼地等着她否定的话，可她偏偏，中断之后便久久的沉默了。他一双眼睛里刚刚泛起的神采又渐渐黯淡，忽然又想起什么，小心地问她。

“抱歉，我记不太清了。”她摇着头回答。

“我们就当你只有……只有十岁好不好？还有很多年，会找到办法的，会找到办法的……”他喃喃着，破天荒地，没有对于亲近的行为发问，直接一把把即使是少女模样，可怎么看也不会只有十岁的她抱进了怀里。

砰砰砰的心脏跳动声，闷在宋年耳边，敲得她脑袋发晕。两人在行动中都出了些汗，她被抱着，本就灵敏的感官便诚实地传递着所有信息，然而即便被略显汗臭的味道笼罩，她还是没有推开他。

“典星”她轻唤着，试图向他传递自己的看法，“死亡没那么可怕。”

“不过是归于尘土罢了，”虽然她这样的污染源不适合归于尘土就是了，在地下区，异鬼死去后，一般会被丢得很远很远。“尽管有快慢和长度的区别，可每个人都走在这条道路上，不是么？”

“如果我终于得以沉眠，你不要太伤心。其实，这样对我来说会轻松一些，毕竟，你知道的，那些东西在身体里面，还挺疼。”虽然没以前那么疼了，但担心它们再来，也一样煎熬。

“这很公平，获得这样非凡的力量和使用这力量，总该支付代价。”

……

宋年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可典星依然紧紧地抱着她，她无奈地企图转移话题：“要不，我们还是接着走吧？天都快亮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一直都不知道……”典星终于哽咽着又开始说话，手上反而抱得更紧，宋年都感觉能听见自己的骨头嘎吱作响，然而滴滴嗒嗒落入她发间的小水珠，还是让她选择默默忍受。反正是假象，哪怕真的骨折之类的，她再修复一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