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道海,阴风肆虐。
幽光摇曳,流萤翩飘。水波停滞,浩瀚无垠。浮道海下,一片赤光。幢幢妖影孤飘飞悬,妖域之眼映于其中,轻泛绿光。
“烬魇,是我。”
鹤离景抬眸望向那双悬着的绿瞳,双唇微微开合。
紧阖的绿瞳倏尔睁开,漫天绿光映于四周,幽绿的涟漪于凝滞的水波之上轻轻泛起,赤光之下的妖影四散而去。
黑沙弥漫,顷刻间便将鹤离景吞没。他双眸一凝,一道玄印骤结于身前,将他与怀中之人笼罩,不染沙尘。
万物阒寂,沙尘散去,翻飞的衣袂渐渐消逝。
永夜无眠。
立于烈焰之中的妖塔高耸,万花凋败,垂于火中。蜿蜒流淌的岩浆裹挟着哀怨的妖灵,镣铐之声清脆作响。
长阶覆血,黑雾翻滚。
逶迤至地的长袍拂过长阶,一道颀长的身影忽跃至鹤离景身前。
赤发如瀑,赤瞳冷厉。
黑纱垂地,覆地的飘带与纱羽扬于身后。狭长的双眼沉若幽渊,眼下的红痣妖冶,薄唇殷红似血。
“烬魇,许久不见。”鹤离景眉宇沉静,抬眸迎上那双血红的眸。
烬魇负手,傲然挺立于鹤离景身前。烬魇垂眸,赤瞳冷冷扫过鹤离景怀中之人,眸底的杀意赫然而生。他略微抬首,睫若鸦羽,轻颤若蝶:“霆夜,万年已逝,许久不见。”
鹤离景神色微动,他垂眸望向烬魇腕上的铁链,摩擦之处已是一片青紫。察觉烬魇的目光,他忙将眸光瞥向别处,双唇紧抿,缄默不语。
镣铐桎梏,更缚其心。
烬魇抬手微微勾动手指,神色肃然,红唇开合:“将这姑娘引至池渊,为其疗愈。”
几只手带铁链的小妖自翻涌的岩浆中跃出,周身的血痕斑驳,森然见骨。
鹤离景眸中一滞,他侧身一躲,那几只小妖所施的术法滚落至地。他半垂眼帘,眸色怅然:“池渊不复存在,你想杀她。”
烬魇垂眸一笑,神色坦然,心中的杀念不加掩饰。
妖域的池渊集妖之善念而生,可愈其伤。然方才鹤离景望着那些小妖身上的陈年旧伤,未有愈合之意。故池渊沉沦,烬魇骗了他。
镣铐桎梏于身,心中之愤渐替善念,池渊难存。
鹤离景躬身将云清禾放至于地,掌心凝力,一道玄光骤将云清禾包围其中。鹤离景缓缓起身,眸底浮起一抹狠厉:“劳烦你们,好生照看。”
烬魇提唇轻笑,斜眼一沉,示意小妖们将云清禾带去疗伤。
鹤离景知烬魇秉性,亦知是烬魇故意将云清禾众人引去枫泾镇,以抗邪祟,守护百姓。
他不会伤害云清禾。
待小妖退去,鹤离景方转眸望向烬魇,眼尾微扬,眉宇疏离:“你为何,归顺境茫?”
烬魇闻声抬眸望向鹤离景,脑中忽闪过二人从前并肩之景。他一时怔愣,眉宇怅然,眉头轻轻蹙着。相视良久,烬魇方勾唇一哂,语中讥讽:“霆夜,魔尊爱子,剥你筋脉,虽无永寿,可你仍能以残躯赏世间须臾之景。可我,不行。”
“妖王早逝,我继重任,撑起妖族。万万族人,哪怕是苟活于世,至少,我要他们活着。”烬魇语中不觉沉重了几分,他垂下眼帘望向自己手上的镣铐,嘴角浮出一抹苦笑。
鹤离景心中一滞,隐于宽袖中的手微微一颤。他转眸看向四周,玄铁绕悬梁,铁链缚妖身。
烬魇抬起双手,道道血痕清晰映入鹤离景眸中。他凝视着鹤离景,眼尾轻轻上挑:“苟延残喘,仍要活着。”
鹤离景旋手压掌,一道玄光骤自他指尖溢出。他淡淡地垂着眸,借青冥剑之法,为烬魇渡力。
未几,鹤离景停手,玄光消散,烬魇腕上的血痕已然不见,疼痛之感顿随之减少半数。
烬魇一愣,他怔怔地看着自己手上的铁链,心绪翻涌而上。他抬眼,一双赤瞳熠熠泛光,心中泛起些暖意。他望着鹤离景,低声道:“青冥剑,认你为主了。”
鹤离景淡淡点了点头,他断去魔筋魔脉,青冥剑认他为主,他心中亦是万般疑惑。然既已如此,他便要承天应命,做那号令万魔,心怀悲悯的魔尊。
“烬魇,你有多久未去魔界了?”
鹤离景低眸望着垂于焰中的嫣花,眉宇间不觉染上了些愁色。
“这是你,第三次来妖域。”
烬魇的一掌覆于一手之上,声中淡然,眼尾藏笑,手指微微轻扣着。
“你去过魔界,两次。”
“嗯。”
“为什么去?”
“找你。”
“为何找我?”
“活着,拥护你;死了,厚葬你。”
烬魇之声字句有力,清晰传入鹤离景耳中。鹤离景神色凝滞,眸波一顿。他转眸望着烬魇,眉弓一挑:“拥护我?”
“是。”烬魇声中坚然,不容置喙。一如此刻,他眼中的坚定。
鹤离景心中怔然,垂眸失笑:“魔断筋脉,何承魔道?”
烬魇提步迈至鹤离景身前,赤瞳凝视着鹤离景。
透过那双眸,他忽忆起鹤离景断去筋脉后,他去至魔界,两次寻他,终是徒劳。
然血瑰颓败,血覆其上。
他是他万年妖生的挚友,是他长载岁月,淹于永夜,唯一的挚友。
“霆夜,成魔,做人。人魔两世,纵使魔途短暂,经遭人世,你要做魔,还是人?”
烬魇之声于鹤离景耳边低低盘绕,鹤离景怔愣于地,缄默不语。
烈火跳动之声清脆传入,零星火点跃至鹤离景身下。鹤离景抬眸迎上那双赤瞳,烈火摇曳之影映于眼底:“我是人,亦是魔。我不过以凡人之躯,承载魔之筋脉罢了。”
于鹤离景而言,神或是仙,妖或是魔,或是人,皆若浩瀚苍穹中的星辰。时亮时暗,时现时无,各呈其姿。
烬魇的唇角浮起一抹冷笑,他双眼微压,转身行至长阶之下。衣摆缓缓自长阶划过,鹤离景望着烬魇的背影,紧闭成线的双唇忽现出抹向上的弧度。
“那你呢,烬魇。立于高位的妖王,所求之物,握于掌心了吗?
鹤离景侧身看向他,双眸清冽,如覆春雪。
烬魇脚步一顿,他垂着眼,将眼底的失落掩去。抬眸时,一双凌厉的眼望着立于长阶之上的高位,顿时氤氲。他止步,转身望着鹤离景,道:“魔界的血瑰,该开了。”
永夜无边,风卷残沙。
鹤离景眉骨低压,提唇微微轻笑,跃动的赤焰映于他之眼底。青衣扬于身后,烈焰于他脚下翻涌奔腾。
是,该开了。
烛火跳动,长明不灭。
云清禾眉头轻轻一蹙,悠悠睁眼,眼前之景渐愈清晰,映入眼帘。她缓缓撑着身子坐起,转眸打量着四周。
天地皆暗。
枯藤盘绕交错,几朵残花覆于其上。急风携沙而袭,帷幔飞舞,轻纱翩然,于她眼前划过。沙覆青砖,缕缕流光轻飘于空中,其影疏离,融于明烛之中。
云清禾起身,扬于身后的墨发缓缓拂过轻纱。堇衣覆砖,丝绦飘扬。她抬手,指尖摩挲着身侧遍布赤纹的枯藤。凝眸望向妖藤之纹时,青砖之上的黄沙已染衣角。
镣铐擦地之声划破寂静永夜,云清禾闻声转眸,冷冽的双眸映着流萤之影。她瞳孔微缩,垂手望向来人。
四肢桎梏铁链的小妖瞥见云清禾,眸中一惊,手中握着的青果忽地掉落至地。小妖怔愣了片刻,回过神后转身欲跑,铁链擦过青砖,零星的火点飘起。
见此情形,云清禾的眸中闪过几丝惑色,她双眼微压,旋身跃至那小妖身前,挡住小妖的去路。
那小妖的模样,分明是恐惧。
“既处妖域,为何镣铐缚身?”云清禾的眸波流转于小妖的周身,目光停于小妖腕上紧缚的镣铐。
小妖双肩颤抖,眼底的惊惧层层蔓延。他倏然跪至于地,匍匐于云清禾脚下,双手合十置于身前,不停地俯首磕头。
云清禾一怔,眸波陡然凝滞。她本欲躬身将那小妖扶起,然不待她触碰到小妖的布衣,小妖径直向后跪行,唇角轻颤,眸底的恐惧化作清泪,向下滑落。
“不要……不要杀我……”小妖的头重重磕至青砖之上,嘴中不断呢喃着。他跪地不起,神情慌乱:“池渊之水皆用于你身了……别杀我……别……”
闻言,云清禾双眸一沉。她的眸光陡然一转,遂垂眸望向掌心。
紫纹退去,周身轻盈,若非池渊之水,反噬之伤难以迅速愈合。
是鹤离景。
他将她抱至妖域,愈她伤痕。
云清禾抬起眼帘,她提步行至小妖身前,躬身凝视着小妖腕上的镣铐。银纹之影浮于其上,银纹影现,其力愈强,压制妖界各族的妖力。
是境茫,然镣铐之上的禁咒却与云清禾同源,她这才解开。
疑虑覆于云清禾心头。
云清禾挺直身躯,眸中不觉生出了几分怜悯。她旋手,掌心覆于小妖额前,银纹之影赫然浮于空中,悉数注入云清禾体中。噬骨之痛顿传遍周身,她阖眼,渡气将剧痛强压。
镣铐落地之声清脆入耳,云清禾悠悠掀起眼皮,眉宇舒展,转身提步离去。
“我叫壬川,谢谢你。”
小妖垂眸望着腕上的镣铐印记,眸中浮起一抹不可置信之色。他起身望向云清禾离去的身影,朝云清禾的背影挥了挥手,心中涌起万般感激。
冗道逼仄,行至转角处时,云清禾骤然顿步。她缓缓向后退去,堇衣拂过脚下青砖,尽染沙尘。
一双赤瞳赫然映入她之双眸。
妖王烬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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