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亓在教室里醒过来。
一睁眼,最先看到的是大片的黑板,刚刚翻新刷白过一遍的教室,还有无数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教室里充斥着高中生特有的聒噪,明亮又一片混乱,讲台上的多媒体设备开着,仗着没老师在,音乐软件单曲循环摇滚版大悲咒,几个男高中生举着扫帚抹布论剑,闹完又嘻嘻哈哈地冲出教室门。
群魔乱舞。
鹿亓心脏砰砰跳,大脑一片空白。
明明前一秒钟眼前还是雨夜,车祸,一片血色……还有护在自己身前,和他同时被巨型货车狠狠碾过的那个人。
剧痛完全侵蚀神经,眼前逐渐黑暗,独属于某人怀抱的温度一点点消失不见。
鹿亓死前还有些无奈地想,生命真是脆弱得不可思议。
没想到再睁眼,自己不仅活得好好的,甚至还回到了……高中时候?
放学时分,教室里人声嘈杂,还混合着桌椅板凳被拖拉而发出来的刺耳噪音。
鹿亓尚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就有人朝自己扔过来两本书,不太精准地落在课桌上,身边的人嘻嘻哈哈,班干部站在讲台上声嘶力竭:
“第一小组的同学负责清洁走廊,第二组的去楼下拿课本,其他人都动起来,弄好教室卫生就能放学。”
看着一张张青春洋溢的脸,鹿亓没说话,视线里充满迷茫,缓慢抬手,用力捏了捏自己的脸颊肉。
疼,但是疼得不明显,还因为用力过度,脸上留下一道红痕。
不是梦。
感受到脸上传来的痛感,鹿亓迟钝地盯着桌上课本的封面,几秒钟后,像是忽然想到什么。
他蹭一下站起身,也不管周围人诧异的眼神,拔腿就往门外跑。
如果……如果真的是重生,那……
展一也一定也还活着。
*
鹿亓跑出教学楼,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掌心,将脑袋里那些零零碎碎又湿润绵长的回忆拼凑完整。
上辈子,母亲在他高考当天病危,鹿亓的成绩不算差,本来能上个普通一本的,最后也因为缺考一门分数不足而去了个十八线小城市读大专。
他妈的病难治,最后一直在重症监护室昏迷不醒,掏空家底也没治好。
鹿亓也因此欠款过多,最后成了失信人,毕业后找不到什么好工作,只能靠四处打零工为生,在城中村里租了间巴掌大点的房子,勉强生活。
——展一也就是那时候捡回来的。
那是鹿亓二十岁生日当天。
他从诊所下班,天空一片黑,提着一小盒从便利店买的逾期芋泥蛋糕,慢吞吞地步行回家。
租金四百一个月的房子只会出现在城中村里,里面交错的巷子蜿蜒着往深去,楼栋与楼栋之间紧贴,地面整日潮湿,几乎没有干燥的时候,就连想要一点阳光都是奢侈,终日沉闷而阴湿。
又刚好碰上暴雨,洗刷不掉夏日的黏腻,还留下一地污糟的积水。
鹿亓单手撑伞,把小蛋糕护在怀里,回家路上的街灯早八百年前就坏掉了,在黑夜中滋啦滋啦地闪烁,将巷尾忽然出现的一道人影拉长。
那忽然出现的人影一瘸一拐,跑得踉跄又急促,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堪称雨夜惊魂。
还没等鹿亓反应过来,人影就到了自己面前,比人到得更快的是对方身上浓重的铁锈味,凶兽一般,就连暴雨都遮掩不住。
雨水冲刷下,男人胸膛急促起伏,肌肉被包裹在一件破破烂烂的背心里,雨水都冲刷不掉的鲜血糊了满身,整个人站立不稳,直挺挺地倒下去。
昏迷前留下来最后一句话:
“离我远点。”
声线沙哑,被雨声掩盖得七七八八,可落在鹿亓耳朵里却莫名熟悉。
……
鹿亓当时虽然吓得够呛,但总觉得如果真的放任不管,第二天“xx城中村暴雨后惊现无名男/尸一具”就得上当地社会新闻头条。
于是鹿亓安慰自己这是“医者仁心”,费了好大力气才把男人拖回家,又将对方身上的伤口污血处理干净,才隐隐约约地觉得那张剑眉星目的脸格外眼熟。
——十分里有十分像自己还在读高中的时候,那个出身豪门、之后又被曝出其实只是展家十八年前错抱回家的“假少爷”,展一也。
鹿亓当年念的是市里最“出名”的高中,大半学生家里非富即贵,可就算是放在一堆少爷小姐里,展一也的身家也是顶级。
展家世代政商联姻,展母五年升官三级,展父巨富出身,展一也身世碾压百分之九十九点同龄人,一张脸帅得天怒人怨,成绩优异,行事高调张扬。
这就导致展一也从入学开始,在市一高待了多久,就在话题中心里待了多久。
他像是挂在天边的月亮,大多数人提起来是羡慕,赞叹,却又遥远得谁也摸不着。
只可惜月亮只在天边挂到高三那一年。
所有人在一夜之间都知道了展家出的“大事”——他们的亲生儿子在十八年前出生时就已经被调包,如今这个“展少”其实只是个保姆的孩子。
一直到最近才真相大白,展父展母将人从不知名的乡下小县城接回来,高调办了个接风洗尘的晚宴。
“展一也是个假少爷,冒牌货”的消息顿时轰动了整个市一高。
豪门秘辛,真假少爷,身世之谜……大大小小的八卦在当年的市一高里闹得沸沸扬扬,连带着鹿亓也记住了展一也那张恣意飞扬的脸。
却从来没想过毕业后和展一也再见会是这种场面。
——被划伤左手,刀口狰狞血腥,横亘整条小臂,右脚脚踝似乎是陈旧伤,浑身上下淤痕伤口无数,看得鹿亓心惊肉跳。
一直到养好伤,展一也和鹿亓同居了大半年,鹿亓才明白那个雨夜展一也遭遇了什么,明白为什么展一也能在短短几年间把自己弄得那么狼狈。
都是展一也没争过展家真少爷的后果。
*
鹿亓从一路跑下楼梯,按照模糊不堪的记忆,往另一栋教学楼奔去。
“咳,咳咳……”
或许是刚睡醒的身体不适应这么激烈的跑动,直到视野里出现另一栋更加气派恢宏的教学建筑时,鹿亓才想起来大口呼吸,发出几声呛咳。
冰凉的空气窜过口鼻,带起一阵刺激的疼。
实际上距离他真正高中毕业已经过去了快四年,鹿亓忘记了很多事,可唯独没忘当年所谓的“展家真少爷”就是现在这个时间点被找到的。
展家在展一也十八岁成年礼当天得知儿子抱错,真正的那个展少爷出生时便被保姆调包,在小山村里贫困交加过了十八年,一朝找回亲生儿子,展家立刻给他办了转学,同样安排进了市一高。
或许是为了避嫌又或许是其他原因,对方没进展一也所在的专供未来要去留学的少爷小姐们设置的特A班,而是去了隔壁优绩。
……换句话说,只要鹿亓现在去国际部,找到特A班,就能找到同样重生后的展一也。
鹿亓气喘吁吁,没耐心等电梯,直接拼着一口气向上爬了七楼,一间间教室找过去,终于在走廊尽头看到了特A班的门牌。
不等他站定,教室后门就被从里拉开。
几个人高马大的男高中生穿着国际部的制服,说说笑笑,拥簇着最中心的那人从教室里走出来。
阳光泼洒在教学楼干净明亮的走廊上,初秋微风吹拂,楼外高大的梧桐叶轻轻摇晃,发出“沙沙”的响。
人群中最引人注目的那个男生单手插兜,漫不经心地抬手,遮挡住落在脸上的破碎光斑。光影随着他的动作在跳跃,仿佛要将他和人群隔开。
不知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那人嘴角微扬,喉间溢出低低一声笑。
光是随便的一声笑,就引发了周围人更激动的复合,一群人吵吵闹闹,视线和重心却始终围绕着正中间的男生。
那是鹿亓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帅得浓墨重彩,眼眸狭长,薄唇,鼻梁高挺,浑身上下端的是用钱堆砌出来、浑然天成的矜贵做派。
更重要的是,十八岁的展一也,制服短袖底下的左手手臂干干净净,一双长腿笔直,走路十分稳当,拽得二五八万。
光是站定在人群中便已经足够吸引周围全部人的注意力,众星捧月,整个人年轻帅气,恣意潇洒,眼底毫无阴霾。
“……”
鹿亓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心跳如擂鼓,耳边传来呼啸风声,心口饱胀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流淌出来那些酸涩又无法言说的情感。
下一秒,他便控制不住地往前冲过去,归巢的小鸟似的,一头扑进了展一也的怀里。
鹿亓压抑着重生的激动和喜悦,用只有两个人能够听到的声音,兴奋道:
“太好了,展一也,你还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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