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传说,远古时女娲炼石五色石补天。
如今好像有烈焰在天外燃烧,将天空重新熔毁成黑红的岩浆,那些带着无法可想的高热的石浆从天穹尽头涌来,以让人惊惧的意图在芝城上方落下。
“该死!”
蓝玉斋骂了一声,踏上剑身飞至半空,抬手封出自身能调动的所有符箓,在芝城上方布下防御禁制。
八若果然没死吗?但魔族怎么会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岩浆就在他眼前翻涌,芝城的百姓必然看到了这一幕,他的脚下传来水入油锅似的混乱之音。
“何冬青,你们的人在哪里,快抽调人手去安抚疏散百姓!”
他的话半晌没有得到回答,他分出心神在四周看了一圈,竟然没有发现何冬青的身影。
“何冬青?!”
他单手支撑着禁制,侧身寻找何冬青,何冬青不可能是临阵脱逃的人,他现在也许已经在疏散群众了......没有,街道上没有,城楼上没有......
他双指置于眉心:何冬青!你在哪?
何冬青:在城门口杀魔族啊!你在哪里!
蓝玉斋:什么?
他看向城门东面,何冬青果然在那里,金光闪闪的剑意不要钱似的放送,砍得空无一人的城门前没有一块好地皮。
蓝玉斋:哪有魔族!快上来跟我一起支撑禁制!
何冬青:这不密密麻麻的全是魔族,你在——你在天上干什么?!
蓝玉斋:天上正在下火啊!
何冬青:什么?我怎么没看见?
蓝玉斋彻底懵了,自己看不见何冬青眼前的魔族,而何冬青看不见自己面前的天火。
他去寻找乌骨和那少年,乌骨抱着那少年在房屋屋脊上飞奔逃窜,左右躲闪,左手持刀不时回身一砍。
难道他也在杀魔族?
百姓的身躯塞满了街道,穿麻衣的和穿丝绸的人紧紧挤在一起,受惊的马嘶鸣着,将蹄下的人踩出哀嚎,城楼上敲起鼓,士兵而后坠落而亡,每个人都在向不同的方向逃窜,整个城乱成一团。
蓝玉斋仔细听他们的声音,男女老少的声音交缠在一起了,要费很大功夫才能听清,可他也不敢有一刻松懈于手中的禁制,万一这天灾是真的,那它会瞬间毁灭整座城池。
“打过来了!南蛮子打过来了!”“洪水!好大的洪水!”“妈妈!妈妈!!”“那些是什么!滚!别过来!滚开!”“别吃我!”“娘你怎么了!”“别杀我!求求你了别杀我!”“着火了!”“爹!”“救我!”“滚开!别碰我!!”“有狼啊!”“妈!!”
怎么会这样,每个人在恐惧的事情都不一样,每个人看到的灾厄都不同。
天枝的修仙者们御剑而起,却向着完全不同的方向去支援。
蓝玉斋在心音中对何冬青道:不对劲,这座城里的每个人所看到的灾难都是不同的!
何冬青那边挥砍的声音丝毫不断:我们的眼睛出问题了?可,到底谁看到的是真的?
蓝玉斋在短暂的停顿之后,闭上眼睛,将手伸向禁制。
他的手指穿透禁制,他能感觉到那灵力包裹在指间,手掌。
没有炽热,也没有痛苦,自己看到的是假的。
他睁开眼睛,撤走禁制,天火倾泻而下,淹没整座城池。
街道上的人们瞬间被岩浆包裹,短暂的燃烧之后迅速断裂焦黑,死亡前的求生本能让他们的肢体扭曲,于是保持着扭曲的姿态断裂,与他人的肢体一同流淌。
乌骨与那个少年也没有幸免,乌骨健硕的体格只让他在极度痛苦之中多保持了一瞬的清明,他们二人的面目都被火夺去,让蓝玉斋一阵窒息。
他伸出手,看着自己,他也在燃烧,皮肤层层化作焦黑的硬壳层层剥落,皮肉都烧尽了后就是骨骼。
但并不疼痛,所以他知道,这是假的。
芝城没有燃烧起来,乌骨与少年没有死,这一切都是假的,是只有他一个人可见的地狱。
现在眼睛已经不可信了。
“何冬青,先别攻击,被魔族砍一下。”
他从衣摆上撕下一条布蒙住眼睛,在脑后系紧。
“什么?”
“如果不痛,它们就是假的。”
片刻之后,何冬青道:“真的不痛!”
“它们是假的,把眼睛蒙住,不然你会见到一片惨剧,那只会阻碍你的判断。”
蓝玉斋把精神集中在其他感官之上,他仍能听见嘈杂的哀嚎,有人死了,真实地死了,被慌乱的人群活生生踩死,由于惧怕一头栽入井中。也有人放弃了抵抗,发现疼痛并没有到来,于是又怕又喜,发了狂地又哭又笑。
乌骨在哪里,他太安静了,太难寻找……沉稳的呼吸声,在那里。
他御剑而去,一把将那沉稳的呼吸截至怀中。
乌骨也闻到了熟悉的香气:“蓝玉斋?你怎么蒙着——”
“你现在看到的是什么?”
这话问得实在有点古怪,但乌骨还是回答道:“南国的士兵正在攻打这里......哀鸿遍野。”
蓝玉斋停下脚步,追兵的刀刺过来,距离太近,乌骨抬刀不及,刀刃刺入手臂。
“不痛?”
更多的士兵围了上来,蓝玉斋拉着他站在原地,数把刀刃刺入他们的身体,他却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它们是假的,”蓝玉斋说,又扯一条布蒙住了乌骨的眼睛,“如果我没猜错,这是某个魔族所创造的伪神的能力,它影响了我们的眼睛,让我们活在自己的地狱里。”
蓝玉斋念咒画符,符纸一成,便随着他手掌在面前抚过的动作化成几十张,分散至城中各处。
他的声音经由那些符箓传到城中的每一个角落:“所有人不要惊慌!你们看到的东西都不是真的!”
人们听见了这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可它缠绕在众多哀嚎与胡言乱语之中,所以无人停下奔逃的脚步:“救救我!救我!!”
蓝玉斋和乌骨走入人群中,一个一个定身,扔到路边的屋舍之中。
“不要相信你们看见的东西,闭上眼睛!无论是洪水还是怪物都不存在!你们不会痛的!”
不可能的,压到眼前的刀子和獠牙都那么真实,视觉调动回忆,然后欺骗其他感官,痛觉战战兢兢地紧绷着,会痛的,会死的。
何冬青闭上眼睛后又不得不睁开,他的其他感官不够灵敏,闭上眼睛连御剑飞行都会撞墙,他走入人群中伸手去抓,有时能握住谁的胳膊,有时却只是抓了一把幻影。
他正在心音中调度其他弟子,眼前的场景却骤生异变,一个人站直了身子,脱离了尖叫着单调地躲避着魔族的群体,而是扑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他那双不事耕种的手狠狠卡住那人的脖子,张开嘴,咬住发黄干瘪的脸颊。
人类的牙齿没有野兽那么好用,他老鼠似的啮了几下,才最终将一块血淋淋的人肉撕扯下来,囫囵咀嚼几下,喉结一滑,那滑溜溜的肉就掉进了肚子。
他放开了那窒息的人,站在他瘫软的身体边,双手从相师的红袍中高举,高声呼喊道:“炽火生莲,苦解万象!这是火神要吃贡品!不想成为贡品就向祂献上痛苦!”
一只畸形的魔族就在他说完之后飞身越过了他,将他身后的人一掌洞穿。
何冬青身后抓向那相师打扮的人,手却穿过了他的袍子,抓住了个本不在原地的迷茫的少女。
红袍相师蹦跳着离开了原地,一种向着神明靠近的喜悦充斥全身,他挥舞肢体,鼓动人们一起加入:“吃啊!吃啊!吃吧!九离傩神!”
少女满脸都是泪水,她推拒着自己眼中的灾厄:“不......怎么会,救救我吧,火神,救救我,放过我!”
是魔族干的,它们在所有人眼中都投放了这种食人的景象,他向周围喊道:“是假的!不要信!”
人们恍若未闻,就地捡起身边的石块与断木,彼此相杀起来,石头砸破头颅,人们就趴在地上饥渴地吸吮着脑浆,棍棒剜出眼睛,母亲就将它喂给自己的孩子。
何冬青不敢放开少女,生怕她下一秒就会被人杀死,他挟着她的腰穿梭在相食的人群中,他们有些是幻影,有些是真实的人类。
蓝玉斋的声音已经沙哑,每一句话中的疲惫与无力都比前一句深,仿佛在沼泽中前行。
手臂环着的少女拔下头上的簪子插向何冬青,何冬青推开了她,她双手筛糠似的抖着,但仍死死握在一起:“是你要...是你先动手的......对不起,对不起,妈妈......”
几双手抓住了她的头发,她尖叫着用手中的簪子胡乱刺着,但最终还是被拖进何冬青看不见的真实里。
“吃到了!没事了!没事了!”
齐心协力的人们与幻觉扛着圆木撞开城监的家门,把那个蜷缩在卧房床下的软弱男人拖拽出来。
“他最该死!是他引得火神发怒!吃了他!吃了他的儿子!”
侍卫们用来保护官老爷的铁刀最先成为餐具,刺穿了他的身躯,人们把还在扭曲着的城监高高举起,又狠狠砸下,每个人都分一口滑腻腻的肥肉。
“当官的就是肥!”“吃得满嘴是油!”
他的孩子们一个也没跑掉,全都被抓了起来,绫罗绸缎就像粽子叶,人们吃着还在找福星,那个疯疯癫癫的脏兮兮的福星在哪儿?他是最可口的贡品,必须得分一口!该死该死该死!哪都没有!他被城监自己吃了!
城监的家门还没有钱庄的门牢靠,后者也很快被砸开,人们把钱和布匹倾倒在地上,像老鼠钻进米缸那样在里面打滚,在脖子上挂满钱贯,重得抬不起头,被人用银勺子刮肉吃了。
人肉下肚之后,灾厄果然就绕着自己走了,歌楼里余音绕梁,反正也要死了,不如先爽一爽。
四周都是尖叫和笑声,哪里着火了,血腥味的风中还有肉焦糊的香气。
“滚出来!□□的魔族!滚出来!!”
蓝玉斋抓过的人已经无需点穴,手中的手臂滑溜溜的,上面都是被啃出来的坑洼。
他不再动了,就那么站在原地。
他还有一身的力气,但分身乏术,他还有神奇的法力,但无处杀戮,人太多了,像蛆虫似的,彼此啃食,彼此杀戮,人心太多了,它们太害怕了,太可怕了。
魔族又赢了,也许他们会继续赢下去的。
“炽火生莲,苦解万象!”
“炽火生莲,苦解万象!”
“炽火生莲,苦解万象!”
蓝玉斋摘下了眼睛上的布条,就在他视线的尽头,天空本是太阳的地方高悬着一颗巨大的眼球,它肉色的神经生长进天地间。
那就是火神,苦痛来了,在这恐惧催生的苦痛之下,人们对火神的畏惧与信仰达到了巅峰。
蓝玉斋和那双眼睛对视,它太大了,它像在和任何人对视,又好像无法看见任何一个具体的人。
但总之,蓝玉斋筋疲力竭地笑了一声。
“为什么,我都躲这么远了,还是不肯放过我。”
这不算是发问,他知道的,暮尘歌说过的,暮苍水告诉过他的,而他,又装模作样地讲给别人听过,却直到今天,才彻彻底底地明白。
被人们所称之为天道或者命运的那个东西,没有目的,没有意义,它没有追着他带来悲痛,它只是平等地,毫不在意地洒下绝望。
它们不在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蓝玉斋在尸山血海的炼狱中,与那些疯狂的苍生一同笑起来,他拔出那把渺小的剑指向天空中巨大的火神:“那就继续看着吧!就眼睁睁看着我爬上去,把你们碎尸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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