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是在沪州另一座小城里过的,军队在城中支起了大锅煮饺子,渊王还去像模像样地拿大木勺豁楞了几下饺子汤。
这座城当初占得相当利落,此处盐商哄抬盐价,地主兼并土地,逼得大量百姓沦为奴仆,典妻卖女,而地方官收了富人的钱就两眼一闭,在这小城中当起土皇帝来了。
生活磨得百姓把什么家国情怀南北恩怨全当屁放了,忽见一支军队杀了那些官老爷和有钱人的头,激动得是热泪盈眶,又见这支白军开仓放粮,归还土地,焚烧债务,只觉得这辈子是熬出头了,跪在渊王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
蓝玉斋身披白袍,抱着白折苦在百姓面前趁热演说一番,把白军塑造成一支因神圣意志行走人间,大公无私清新脱俗的军队,又是福泽又是正义,画了个又大又香的饼,馋得那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窜高了要跟他们上刀山下火海。
大年初一早上,一些百姓借着嗓子眼里没散干净的一点儿面味和油味,自发排着队到城楼下,朝他们的前地方父母官高悬的头颅吐口水,说是辞旧迎新图个彩头,在一片不绝于耳的呸呸呸声,一个新习俗诞生了。
渊王远远看了一眼那群人,觉得甚是有碍观瞻:“这么多人凑在一起,多脏啊......”
蓝玉斋似乎很是理解:“太恨了,哪还想脏不脏的,要是把他们的脑袋挂低点,现在都有人上去拉屎撒尿了。”
渊王似是很不能接受拉屎撒尿这样的粗糙字眼从蓝玉斋的嘴里说出来,投来不认同的目光。
蓝玉斋昨夜和百姓一起吃了大锅饺子,心里的松快还没散干净,渊王越正经他就越想逆反:“反正也快烂了,不如就把它们扔茅坑里去,左右都是同一种东西。”
渊王实在受不了了,伸手捂住耳朵:“别说了,还没吃早饭呢。”
“我要是继续说,殿下意欲如何?报官抓我?”
渊王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血色:“军师,咱们的关系能不能疏远一些,就回到刚认识那会正好,你那时候多像个人呢。”
不像人的军师胳膊拄在桌上,拳头撑着下巴:“我的好殿下,咱们都打了几场仗了,不是占每座城的时候都能像现在这样被当成救世主的,有多少不愿顺从的人在我们的刀下孤魂野鬼如今已经数不清,日后只会更难数清。
你我二人如今空有一副皮囊像人,里头装着什么东西,还不好说呢。”
那点血色又从渊王窄瘦的脸上消失了:“这都是必要的牺牲......最少,我必须这么认为。”
渊王这种人就是太聪明又太善良,如果胸无大志倒还好,如今这样活着就是个遭罪,蓝玉斋叹了一声,伸手碰了茶壶,把渐冷的茶水变热,倒在他的瓷杯里。
“怨我,大年初一的胡说八道什么。”
渊王枯瘦的手捧起那瓷杯,永远冰凉的掌心汲取着温度:“是,怨你。”
“......”
就在蓝玉斋寻思要不要把那句客气话收回来的时候,一声新年问好忽然从身后的院子里传出来,二人回过头去,看见一盆金桔树晃晃悠悠地走进来。
“这,这是......”
金桔树落地,何冬青从后面钻出来:“我家那边过年,家家都要放盆金桔树,我弄来棵大的,图个吉利。”
蓝玉斋失笑,心想昨天渊王还感慨军务繁忙,连把士兵们聚集起来生个篝火表演个节目的时间都没有,今天何冬青就给整了个节目。
“我拦过他的,只是没拦住。”
蓝玉斋的目光越过惹眼的金桔树,见陈问心也来了,而他身后,浑身雪白的仙人略略停住脚步,与他四目相对时眼里浮现一抹清浅的笑意,而后才徐徐走过来。
渊王只见过何冬青,站起来同他行了一礼,谢过他带来的金桔树,又面向剩下二位。
他们与何冬青一道神出鬼没地前来,必定不是凡人,尤其是那白发男人,看起来简直比神鬼志异里写的仙人还要刻板。
渊王双手置于胸前,微微颔首:“孤乃大奢庆帝御弟,受封渊亲王,领抚安大将军职,食邑六万七千户,开府烽州。”
清寒仙尊示仙家礼数,声如霜涧:“贫道清寒,天枝门下弟子,久闻渊王殿下威名,今日得见,果然龙章凤姿,不负天家气度。”
陈问心跟着作了一揖:“贫道神机阁弟子陈问心,蓝玉斋的好友,不比殿下前线拼杀,只是在后方研究些机关造物。”
陈问心顿了顿:“说道机关造物——”
他侧身半步,向后伸手:“渊王殿下请随我来。”
众人移步至院内,一架足有二丈长,近乎一丈高的机关重弩赫然出现在院中,是方才三人来时,用仙术一并带过来的。
渊王一见到这东西,难掩惊异之色,陈问心见此,狐狸眼睛笑成两条缝隙,上前拍拍那重弩:“这是我发明的机关弩,只需两人便可操控,至多可同时射出四枚箭矢,五百米内可射穿战马,一千二百米内仍可伤人。”
渊王颤着手指去抚摸这机关重弩,如今弓兵所用的神臂弩至多只能射到四百二十米,而二百四十米后杀伤力便大减,若有如此神兵,可在千米之外伤人,那他们的军队在与人类作战时可以说是呈碾压之势。
“这样的机关重弩,如今有几台?”
“此物制作无需仙力,殿下只需尽量寻些能工巧匠,便可让他们根据图纸制作重弩。”
也就是说,只要工匠够,材料够,想搓几台搓几台。
这当真是渊王收到过的最让他欣喜的新年赠礼了,他对陈问心的钦佩敬仰之情很快超过了对清寒仙尊的敬意,而陈问心这在修仙界看来平平无奇的发明竟能在受到如此喜爱,也让他十分欣喜,二人很快若无旁人地聊起了机关术,三两句话间就要一起去挑选工匠。
望着二人的背影,蓝玉斋不由心想,陈问心若是在凡间尘世过一辈子,那得多快乐。
清寒仙尊忽地出声:“对他而言,能看到山外之山,才是真正的快乐。”
蓝玉斋看向他,正好他也看过来:“白折苦在哪。”
“被修士带着,在庙里给百姓们赐福。”
清寒仙尊在教导白折苦时,发现他修仙天赋极高,因而表现出了一种“灵性”,这使他的“预感”与“祝福”非常灵验,也许,当初就是这点灵性让他被选做了芝城的福星。
因他是未来的帝王,一条龙脉的起点,自然不能修仙,清寒仙尊便只教了他些占验与绘制符箓的方法,配合着那点灵性,足够在凡人面前伪装成一个神子。
在蓝玉斋的包装下,连他眼睛里那点疯癫,也成了神子与众不同的神性。
清寒仙尊从袖中拿出两个红包来,递到蓝玉斋手上:“工作繁重,我不能久留,给他的压岁钱,就劳烦你转交了。”
“怎么是两个?”
“他一个,你一个。”
蓝玉斋愣了下,噗嗤笑出来:“清寒仙尊啊,你真是……”
何冬青等了片刻,见清寒仙尊好像不打算再掏点什么东西出来了,抬头指着自己问道:“大师兄,我的呢?”
清寒仙尊:“你都多大了。”
何冬青甚至被他这顺理成章的语气问得怀疑了一下自己:“我……五十啊,可是他七十啊!”
清寒仙尊面无波澜,从乾坤袋里拿了颗灵石出来,甚至没去找块红纸包上,直接放在何冬青手里:“嗯,你也有。”
何冬青:“……”
在蓝玉斋的笑声中,何冬青第一次意识到,年轻时能跟暮尘歌玩到一起去的人,正经不到哪去。
发完了不走心的压岁钱,清寒仙尊还支使他道:“今日起你就留在这里辅佐玉斋和渊王,负责行军布阵,操练士兵,去找天枝弟子熟悉工作吧。”
何冬青一听能跟蓝玉斋一起打仗,特别响亮地嗯了一声就跑出去了,院中只留下清寒仙尊和蓝玉斋还有一架重弩。
清寒仙尊轻描淡写般随口道:“修为长进些了么。”
这话听起来依旧像长辈在问小辈近况,蓝玉斋却知道他在说暮尘歌的事,如今打下来的沪州城都被清寒仙尊用归一法阵监管,暮尘歌的到来他自然一清二楚。
“这么补的药吃着,瘸子也能会走路了,可偏偏对我来说,只是聊胜于无。”
“既无用处,便不必与他相见了,我可以来得勤些。”
“虽然现在有天道束缚,涨不了什么修为,但我临时组织起来的情报部门到底是赶不上暮尘歌和雪子衣多年的经营,有合欢宗相助对我们来说是好事。”
清寒仙尊不接话了,一双藏有朝暮峰百年风雪的眼睛只是沉默地看着蓝玉斋。
蓝玉斋觉得这沉默来得甚是古怪,转念一想便明白过来,清寒仙尊与暮尘歌不对付到了极点,要接受合欢宗的帮助就代表得同时接受暮尘歌这只苍蝇在视线范围内飞,哪怕是清寒仙尊也会觉得厌烦。
蓝玉斋伸手拍拍清寒仙尊的肩膀,宽慰道:“如今是与魔族相争,关乎天下存亡,您身上背着苍生的性命呢,纵使再厌烦他,也忍忍吧。”
蓝玉斋余光一瞬在清寒仙尊的侧脸上看见了某种类似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但正眼去瞧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怎么了这是?蓝玉斋心中纳闷,觉得好像抓错了重点,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见何冬青去而复返:“斥候说江东水贼前来求见渊王,玉斋,大师兄,我们去看看!”
斥候骑马去接渊王,两拨人前后脚到城外码头,果真见一支浩瀚船队在近海停泊,几十艘蚱蜢舟在楼船与码头间往复,载着贼寇打扮的人上岸来。
肩披白布的士兵道:“殿下,这是把控通天江以北莽海海岸与宴湖区域的水贼‘荧惑盟’,专门掳掠官盐与出海丝货。”
南北两国皆有水贼之患,但荧惑盟规模最大,船只最多,听说老瓢把子是退役水师军官,寨子里的蒙冲比官家海军的还能撞,北国多次剿匪不成,招安也不成,名声都传到南国去了。
渊王看着海面上的战船,额角隐隐有冷汗往外冒:“军师,来者不善吧。”
蓝玉斋伸手指指远处一个穿着狐裘的男人:“渊王不必惊慌,善的。”
那人约摸二三十岁,生得一副好样貌,大早上的手里就拎着酒坛,走路姿势都带着两分醉意,一拳锤在旁边人胸膛上,不知因那人什么玩笑话,正笑得狂放不羁。
而那说了笑话的人,正是暮尘歌。
暮尘歌和这荧惑盟总瓢把子在船上喝了一宿的酒,现在也有几分醉意,心里想着等会能见到蓝玉斋,面上的笑都发自真心起来,他的目光向岸上寻去,确实一眼就见到了出尘的蓝玉斋,但也看见了一个扎眼至极的晦气玩意儿!
清寒那狗东西怎么在这儿?
荧惑盟瓢把子见暮尘歌表情不对,问道:“暮兄,怎么了?”
暮尘歌深吸一口气,大度地一甩手:“没事儿,看见个晦气东西,不打紧。”
离得近了,渊王也认出了暮尘歌那张脸,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迎上前去,以礼相待:“国师。”
“先帝已去,我如今不再是国师了,殿下随意称呼我便是,”暮尘歌拍拍旁边男人的肩,“这是荧惑盟总瓢把子殷斩江,听闻渊王殿下欲救天下百姓于水火之中,携十八水寨前来助阵。”
殷斩江提着酒坛子对渊王随意一拱手:“暮兄跟我说了,魔族搅得中州大地腥风血雨,南北两国的傻皇帝彼此猜忌,若没有第三方伸手,只怕天下人都要被他们作没了,我们荧惑盟虽然是一帮靠掳掠为生的贼寇,但从不祸害平民百姓,分得清大是大非,如今修仙者都下山救世,我们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他一副山大王的打扮,但一张口又是魔族又是修仙者,惊得渊王登时没说出话来。
暮尘歌好心解释道:“我与他父亲,也就是荧惑盟老瓢把子是旧相识。”
殷斩江:“家父年轻时受过暮兄救命之恩,我和其他几个兄弟姐妹可以说是暮兄看着长大的。”
这到底什么乱七八糟的辈分?
当修仙者就是显年轻,送走两三代人了还能当人家大哥。
不过渊王听了这番话,看着海面上的船队,觉得一身的病都要好了,双手握住殷斩江的手,至真至诚地说了一句:“水上英豪,侠肝义胆。自今日起,水寨弟兄皆为‘荧惑军’,见孤不拜,若他日山河安定,当以不次之位报偿诸位。”
“爽快!殷某人最爱与爽快人合作,想不到南国那浮华之地也能养出殿下这般英豪!”
一提浮华之地,渊王眼中便流露出明显的惋惜与恨意:“我奢国当真如其名般,金玉其表败絮其内,庙堂诸公目光短浅,媚上欺下耽于奢靡,市井百姓只求苟安胸无大志......每思及此,真让我心如刀割。”
殷斩江虽然没有完全听懂,但觉得他说的全是自己所想的,畅快至极:“说得好!我与殿下真是一见如故,走,喝酒去!”
说罢捞着渊王就往城里走,渊王那麻杆似的身子简直像那匪首胳膊下夹着的包袱,蓝玉斋有些担心渊王的身体,但也不好扫人家的兴,招手让修仙者跟过去。
有了这么强大的水军加入,拿下整个沪州不在话下,只是养这些士兵和蒙冲要花多少金子,蓝玉斋在心里稍微一数就觉得头皮发麻。
跟南国皇帝要钱肯定是要不来,这下不想反也得反了。
蓝玉斋这边忧心军饷,那边暮尘歌挑衅地看了一眼清寒仙尊,明晃晃把“你废物”写在脸上。
清寒仙尊表情未变,仿佛看不懂表情似的开口,打着客客气气的官腔:“多谢合欢宗宗主出手相助,善缘难得,我等自会铭记合欢宗的济世胸怀。”
陈问心后退两步,摘下单片琉璃镜用袖子擦擦干净后重新戴上,嘴角绷直,视线在清寒仙尊与暮尘歌之间来回窜动。
写出来了,终于写出来了!看到的读者能给个评论告诉我你们活着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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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水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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