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桥就在眼前,一眼就能望到尽头。
石桥入口静静伫立着两座石狮子,一只昂首挺胸,威严庄重;一只低首垂目,悲天悯人。
许玉璋默默抓紧了左手的弓,右手被苏楼枝紧紧握住,似乎小麻雀是觉得自己会害怕似的,每隔一会就会转过头来低声说道:“别怕,有我在。”
其实许玉璋觉得自己并不害怕,但是这样好像也不坏。
就在两人脚步刚踏上石桥的时候,本就烟雾缭绕的石桥周围云雾陡然加深,两人眼前只剩白茫茫的一片,只有相握的双手提醒着对方的存在。
“你在吗?”
云雾中,声音如雾霭中的晨风传入许玉璋的耳朵,许玉璋低低的嗯了一声,紧紧盯着前方的未知。
此时苏楼枝心脏瞬间收紧,疯狂跳动,神经紧绷至极致,紧紧盯着面前的一幕。
他看到了,他看到无数个自己从云雾中走出。
他们有的如初见镜湖上那威严如神祇的白衣少年。有的身穿七彩霞衣,如同九天清冷的仙君。有的身穿锦衣华服,手拿折扇鄙夷蔑视。有的身着舞衣,轻解罗裳媚眼如丝。最后走出的是身着破衣烂衫满脸黑灰的稚子。
无一例外,他们全都顶着自己的脸,或高傲或清冷或娇媚或稚嫩,他们全都紧紧盯着自己。
“区区舞伶,也配求仙?”
“如此肮脏的身份也想登入仙门?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
“求仙问道有什么好?不如委身人下,自有人间极乐。”
“我好饿,如果这次春风楼门口的阿黄还有剩饭就好了。”
最后苏楼枝看着最初镜湖上的白衣少年目露悲悯,发出一声叹息,声音直入人心:“你连真实的自己都不知道,何必存在?”
白衣少年的话语如同尖刺一般扎入苏楼枝的内心深处,他看着面前和自己如出一辙的白衣少年一步一步的慢慢向自己走来,这仿佛是一场审判。
一场对苏楼枝的审判。
许玉璋察觉到拉着自己的手在发抖,但此刻她已无暇顾及,面前是一片血红。
那一夜的惨叫声再次充斥入耳中。
嘶喊,呼嚎,求救。亲人临终前的话语如梦呓般耳边萦绕不绝。
许玉璋愣愣的一动也不敢动,或者说是动不了,极致的悲痛和对未知力量的恐惧裹挟着她,她动不了,哪怕是举起自己的弓。
她看到母亲抱着自己的幼弟浑身是血的跪在自己面前,厉声质问为什么只有她活了下来!仿佛自己才是杀害她们的元凶。
动不了,许玉璋,举起你的弓,对向那些修士,搭弓射箭,这不是你这六年来一直做的动作吗?为什么举不起来?
她看到对自己一向严厉不假辞色的父亲,在被屠杀时是第一个冲上前去抵挡的人,但只有化神期修为的父亲怎么抵挡的住那些强的不像是人的修士,实力悬殊下轻易被那些畜生斩下头颅。
在头颅飞出去时许玉璋甚至看到父亲睁大双眼在质问她为什么不报仇!
她动不了。
一行血泪从眼眶涌出,她动不了,明明这只是幻境,但是为什么自己面对那些杀死自己全家的畜生举不起弓,明明自己日复一日的修行就是为了报仇!
许玉璋,你为什么举不起自己的弓!
因为,我害怕啊!
眼泪大颗大颗的从少女的眼眶流出,我害怕啊!我想报仇啊!可为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
许玉璋眼睁睁的看着那些修士屠杀自己的家人,祖父……祖母……最后缓缓向自己走来,向自己面前浑身是血的母亲走来……
不可以!许玉璋,举起你的弓!
就在泛着寒光的长剑即将如同往昔般刺穿母亲咽喉的时候,四周仿佛一瞬间静了下来,所有的质问哭嚎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一支带着晨露的桃花枝骤然如晨初破晓般挥出,明明是路边随手可摘的花枝,此刻却稳稳的挡住即将刺入咽喉的长剑。
周围的时间仿佛凝固,但许玉璋瞬间清醒,立即松开右手,搭弓射箭,瞄准面前看不清面容的修士,射杀。一切都是那么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直到箭囊里的所有箭都射完,她才感觉如释重负,整个人喘着粗气,眼泪大滴大滴的滴落在身前的母亲身上
起码这次的许玉璋做到了。
虽然只是幻境。
“好孩子,活下去。”
“璋儿是不是瘦了?要多吃饭啊!”
“一眨眼,璋儿都长这么大了。”
面前是一向待自己亲厚的祖父祖母在安慰自己,还有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露出别扭的赞许笑容。
“璋儿,娘不需要你做什么,我们都只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眼前的娘亲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一身浅青色长裙,挽着妇人发髻,眼底的温柔似轻羽般抚过许玉璋的眉眼,仿佛怎么也看不够。最后化作一声叹息,一只手爱怜的摸了摸许玉璋的头发,怀里抱着的幼童咿咿呀呀的说着不成调的话语。
“我们该走了。”
周围云雾正在缓缓散去,露出石桥的真容,眼前亲人的身影逐渐消散,她看到母亲转过身慢慢向其他家人走去。
不!许玉璋猛然向前走了几步。
“母亲……”
留下来?不要走?许玉璋哪个都说不出口。
这里只是以自己心底记忆为基础的幻境,终究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周围的一切烟消云散,南柯一梦。
许玉璋沉默的站在桥上,缓缓用袖子将眼眶中的最后一滴眼泪擦掉。自己活着的意义就是报仇,除了报仇她想不到自己为什么还活在世上。
身体撞上石桥的闷响打断了许玉璋的思绪,苏楼枝不知为何竟然已经站到了石桥的围栏上,拿着桃树枝的手不停的在空中挥舞,再往后一步就会翻下石桥。
顾不得许多,许玉璋急忙过去想将苏楼枝拉回来,但到处挥舞的桃枝挡住了她的脚步。
许玉璋缓缓看了一眼左手的弓,以及腰间已经空了的箭囊,这把弓是师父在自己临走前为自己亲手做的。
从自己小时候第一次握弓时师父就教过自己,空放弓弦对弓的伤害极大。可以说是每一个弓手都知道的禁忌,但许玉璋想到了幻境中如天光破晓般的桃枝。
苏楼枝从刚才起就在被白衣少年步步紧逼,看着面前逐渐靠近的白衣少年,他下意识挥出了手里的桃枝,但不知为何身边的许玉璋突然松开了自己的手。
但是此时苏楼枝也无暇顾及其他了,面对逐渐靠近的白衣少年他下意识的不想靠近,只能不自觉的后退,直到后腰撞到石桥的围栏后才发觉身后已经没有路了。
苏楼枝看着桥下的翻涌的镜湖,仿佛是在对自己的邀请。又看着步步紧逼的白衣少年,最终闭着眼睛爬上了围栏。
不知为何,他宁愿这次考核失败跳下镜湖,也不想面对眼前这个微笑的白衣少年。就在自己准备闭着眼睛往下跳时。
铮——
熟悉的弦音传来,但似乎又和最开始听到的有所不同。
苏楼枝悄悄睁开一只眼睛朝桥上瞟了一眼,扰人视线的云雾开始缓缓散去,就连刚才步步紧逼的白衣少年也不知所踪。
苏楼枝长舒一口气,抚了抚自己的心口给自己安慰打气,随后慢慢睁开双眼。入目的第一眼是许玉璋举弓的瞬间。
少女的墨发被一根普通发带全部束在脑后,鬓边唯余一朵桃花,一双明眸静如湖水却亮的惊人,纵使不着钗环,苏楼枝也觉得她比以往见过的各色美人都更加引人注目。
尽管面前的许玉璋还是和初见一般面无表情,但是苏楼枝的心莫名的安定了下来,看着面前一本正经检查弓臂的少女调笑道:“美人,这栏杆太高了,你接着我吧。你接着我好不好?”
许玉璋冷漠的抬眼向苏楼枝看去,并不言语,反而专心调试自己的弓。
苏楼枝本就没指望许玉璋真的来接自己,看了一眼手里的宝贝花枝,吧唧亲了一口揣到了怀里,嘴里嘟囔道:“还好路上折了个桃花枝,也算是有个武器,要是折了可不好,揣起来揣起来。”
许玉璋不置可否。在确定自己的弓目前看着还好,没有太大损伤后便重新背到了身后,毕竟箭囊里已经没有箭了。
就在苏楼枝终于下定决心磨磨唧唧的往下爬的时候,脚一滑,整个人直接向后仰去,虽然这围栏并不高,摔下去也就是屁股疼一点,但苏楼枝还是下意识捂住了脸,磕到哪都不能磕到脸啊!
许玉璋在看到苏楼枝后仰摔下来的时候,本来并不想管的,但是在看到苏楼枝明明是后仰摔下来手却捂的脸的时候,身体还是比脑子快,下意识向前扶去。
虽然自己常年练弓道手臂力量很足,但也架不住一个比自己还高的少年全身重量向自己倒来,硬是后退了好几步才止住脚步。
许玉璋扶着少年略显瘦弱的手臂,心中默默腹诽,倒是比想象中的轻,她看苏楼枝身形高挑,没想到藏在衣服下的身体竟然这么瘦弱,他从来吃不饱饭吗?
许玉璋看到面前的小麻雀惊喜的转身,围着自己叽叽喳喳的说着感谢自己的话,心里有些奇怪,明明只是扶住了他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
“美人你好厉害,怎么练的,手很有劲嘛!”
“美人我就知道你会接住我的!”
“我当时已经做好摔死的准备了,还好有美人你在~”
“刚才要是掉下来我可就疼死了~”
“不会死。”许玉璋一本正经的说。
“……”
“不会摔死。”许玉璋思考了一会又补充道:“也不会疼死。”
“……”
苏楼枝干巴巴的嗯了一声,面色复杂的看着许玉璋,心里又默默想到人家姑娘长这么大可能平时也没人和她说话,等等,她不是说过自己有一个师父吗,随口道:
“我记得你说过你有一个师父,你平时都不和你师父说话吗?”
“师父说不了话。”
“……抱歉。”
“我接受。”
“……”苏楼枝已经不想再纠结许玉璋说话的问题了,他仿佛看淡一切般抹了一把脸,调整好心情说了声:“走吧。”便重新牵起许玉璋的手向石桥尽头走去。
许玉璋看着苏楼枝重新牵起自己的手并未多想,只是疑惑为什么每次小麻雀和自己说完话后都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随着两人的脚步离开石桥,整座石桥轰然倒塌,巨大的声响裹挟着大量烟尘直冲两人面门,苏楼枝下意识挡在许玉璋面前,但是奇异的是石桥废墟消失了,他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了无踪迹。
当两人重新转过身看去,原本空无一物的镜湖上又凭空出现一道巨大的水镜,水镜阔三千丈,上接垂云之端,下抵镜湖之水。
一阵雾气缭绕,水镜上出现八个字
【水镜为鉴以掌验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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