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四年霜降这日,鸡刚叫过头遍,我便醒了。晨光透过窗纸,照见阿妈端着铜盆进来的身影。听见阿大在院里巡铺子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我这才把藏在被窝里的脚伸出来。
"你阿大也不想让你......"阿妈绞着热毛巾,话还没说完就被我打断了。
"阿大才不会不让我缠!"我急急地说,"您没见前些天他在门口瞧见石海霞那双大脚时,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还说什么'这般船似的脚,往后怕是只能嫁给拉骆驼的'。"
阿妈叹了口气,开始解我脚上的布袜。这双土布袜紧得像长在肉上,她费了好大劲才拽下袜跟。待要解裹脚布时,更得用剪子尖挑开密密缝死的布头——那是我昨夜临睡前非要她缝上的,就怕睡梦中布条松了。
布条一圈圈散开,刚解开的瞬间,脚背是瘆人的惨白,布痕深深陷进肉里。过了片刻,血色才慢慢涌上来,变成不自然的潮红。最难看的是那四个小趾头,死死蜷在脚心下头,像一窝冻僵的雏鸟——还没完全折断,却也再不能完全伸直了。
我把脚浸进微烫的水里,试着活动脚趾。大脚趾还能勉强动动,那四个小趾在脚底艰难地蜷伸,仿佛冻僵的虫蚁在蠕动。这片刻的松快让人忍不住舒了口气,可紧接着就是一阵羞耻——正经人家的闺女,哪能像石海霞那样把脚趾张得开开的?
擦干水珠后,我亲自往脚趾缝里撒明矾。阿妈重新拿过裹脚布时,我主动把脚搁在她膝头:"今日要缠七层,压紧些。"
她的手颤了颤,先把我右脚四个小趾往脚心狠压。这第一步最是难熬,布条从脚踝开始缠,每绕一圈都要先用力拽紧,再用手掌根死死往下按压脚趾。缠到第三层时,脚骨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像冬日里踩断枯枝的动静。
缠罢七层,布条已深深嵌进肉里。我坚持要阿妈用针线把布头缝死。银针穿过厚布时发出沉闷的噗噗声,这期间我的脚一直在抽痛,却偏要装作浑不在意。
套布袜时最难。新做的袜子紧得邪乎,得先在袜筒垫上光滑的桑皮纸,左拽右扯半天才勉强套进脚尖。待到把袜跟拉过脚踝,额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腮边泛起病态的红晕。
早膳时我走得蹒跚。阿大正捧着粥碗看报纸——他识不得几个字,报纸常是倒拿的。阿妈忍不住说:"她爹,你就不能管管?"阿大慢条斯理地搅着粥:"女娃家的事,我个粗人哪懂得。"可他那双粗粝的手,摆弄筷子的动作却格外轻柔。
我低头喝粥,忽然想起前日阿大在院里看见石海霞跑过时,确实轻轻摇了摇头,嘴里还嘟囔着:"好好的闺女,偏生了一双骆驼脚。"这话说得轻,却像针一样扎在我心里。
出门时遇见石海霞,她蹦跳着过来:"陈玉娟!今日体操课要考试呢!"我慢慢挪着步子,布袜里的脚趾像被火钳夹着。望着她那双能自由活动的脚,忽然觉得阿大说得对——这样野性的模样,哪里比得上我布袜里这双将来要穿三寸弓鞋的脚体面。
出了门才见,今冬的头场雪竟在夜里悄没声地落白了街巷。我脚上那双胶皮底鞋踩在新雪上,"咯吱咯吱"地响,在雪地里留下两摊难看的印子,活像谁家打翻的糨糊盆子。我心里暗忖:若是哪天能穿着弓鞋在雪地上走,定要走出两串玲珑的梅花印来,那才配得上女儿家的体面。
"玉娟,你今个走路咋一瘸一拐的?"石海霞折返回来寻我,鼻头冻得通红。
我忙挤出个笑:"昨儿帮阿妈搬腌菜缸子,不小心崴了脚。"
她伸手要来搀我,我慌忙侧身避开:"不得事,慢些走就好。"心里却怕得很,万一让她碰到我裤管里硬邦邦的裹脚布,那可真是要羞死人了。
从家到学堂统共不过一箭地,今日却觉得比翻山还难。今早缠得格外紧,布袜里的四个小趾头像四粒石子硌在脚心,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望着石海霞在雪地里留下的宽大脚印,虽说踏得稳当,可这般粗笨的模样,哪里比得上将来我穿着弓鞋留下的玲珑足迹?
果不其然迟了。戴先生正领着学生念《千字文》,见我们进来,戒尺在讲桌上敲得山响:"又去野地里疯跑了?"
石海霞抢着说:"先生,玉娟她脚......"
"我脚没事!"我急忙打断,自己挪到教室后墙根站着。站着反倒更遭罪,脚心的筋突然抽作一团,那四个小趾头像被炭火灼着,针扎似的疼一阵紧似一阵。可一想到这是在为将来的好模样受苦,倒觉得这疼痛里也带着几分甘愿。
窗外的雪光晃得人眼晕,我低头瞧见自己的影子投在墙上——裤管下隐约显出周正的轮廓,虽还说不上是三寸金莲,可比起石海霞那双船似的大脚,到底秀气多了。
石海霞不时回头瞅我,嘴唇翕动着像是要说什么。我忙冲她摇摇头,手心里却掐出深深的指甲印。
下课钟响时,我的脚已经疼得没了知觉。石海霞跑来要扶我,我仍是推辞:"缓缓就好了。"窗外的雪愈下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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