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下,又捱过去七天。那日从驴背上摔下,虽无大碍,但心口的隐痛和那股浸入骨髓的寒意,却迟迟未散。校场那阵枪声,像一枚生锈的钉子,牢牢楔进了我的记忆里,稍一触碰,便是钻心的疼。

这天午后,我强打着精神,坐在院子里那棵才抽新芽的石榴树下,就着一张旧方桌,清算着皮毛厂上个月的账目。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账本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算盘珠子在我指尖下发出清脆的噼啪声,试图用这熟悉的忙碌,压住心底那份挥之不去的惊悸与悲凉,一春桃正在不远处安静地洒扫庭院。

忽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猛烈的砸门声,毫不客气,带着一股子煞气,惊得树上的麻雀都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稳住心神,我示意春桃去开门。

门闩刚落下,“哐当”一声,两扇木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推开,一群穿着灰黑色制服、歪戴着帽子的人一股脑地涌了进来,约有七八个,瞬间将原本还算宽敞的院子占得满满当当。为首一人,身形干瘦,面色焦黄,一双三角眼滴溜溜乱转,透着精明的算计和习惯性的审视,正是侦缉队的马队长。他身后那几个队员,个个挎着枪,神态倨傲,有的嘴角叼着烟卷,有的双手叉腰,眼神像钩子一样在我脸上、身上,以及这院子的各个角落扫视,像是在搜寻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他们身上带着一股烟草、汗臭和某种说不清的戾气混合的味道,将这午□□院里仅有的一点宁静祥和搅得粉碎。

马队长上前几步,见我端坐在椅子上,手里还握着毛笔,面前摊着账本,他倒是没太放肆,还算有礼地微微欠了欠身,脸上堆起一丝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吴太太好。”

我放下毛笔,微微抬眼,目光在他那张焦黄的脸上停留了一瞬,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这不马队长吗?今日怎么得闲,跑到我这小地方来做客了?”

马队长干笑两声,三角眼眯了眯:“吴太太说笑了,谁不知道我们这些兄弟,那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呐。”

我将目光从他那令人不适的脸上挪开,重新落在账本上,仿佛那上面的数字比眼前这群人更有吸引力,声音也冷了几分:“那就有事说事,没事的话,我这儿还忙着,就不留各位喝茶了。”

马队长脸上的假笑收敛了些,往前凑了凑,压低了些声音,却带着一股审问的意味:“那兄弟我可就直说了。吴太太,你前些日子,是不是去大牢里,看过那个……女□□何秀英?”

我握着毛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笔尖的墨汁在账本上洇开一个小小的墨点。我抬起眼,直直地盯着他,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和被打扰的不悦:“是去看过。怎么了?她是我娘家一门远房表姐,人之将死,我去送送,说几句话,交代下后事,这……也犯法了?” 我顿了顿,眉头蹙起,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质问,“不是,我怎么听着……马队长您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怀疑我通共呀?”

我冷哼一声,将毛笔“啪”地一声搁在砚台上,溅起几点墨星。

马队长被我这一问,脸色变了几变,随即又挤出那副为难的表情:“吴太太,您先别动气。实话跟您说了吧,我们盯了挺久的三个□□分子,就在您去探监之后没两天,突然就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上头怪罪下来,我们这也是没办法,循例问问。就是……就是怀疑,是不是有人走漏了风声?”

“怀疑我走漏风声?我通共?” 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尽管双脚因这突然的动作传来一阵刺痛,但我强撑着,伸手指着这院子,又指向城外的方向,声音因为“气愤”而带着一丝颤抖,却字字清晰:

“马队长!你也不睁开眼看看我这宅子!也不去沙塘川打听打听我吴家有多少亩地!也不想想你们马家军过冬穿的毡衣、毡鞋,有多少是从我家皮毛厂出去的!你说我通共?**要是真进了城,第一个要分的就是我家的地,第一个要抢的就是我家的厂!我放着这偌大的家业不要,去通那要革我命的共?我是疯了还是傻了?!”

我越说越“激动”,往前逼近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照你这么说,给你们供军需、让你们有衣穿的马主席,是不是也得查查他通不通共啊?!”

“哎呦喂!我的活奶奶呦!” 马队长一听“马主席”三个字,脸色瞬间煞白,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跳起来,慌忙摆手,声音都变了调,“这话可不敢乱说!不敢乱说!要掉脑袋的!”

他额头上沁出了冷汗,之前的倨傲和审视荡然无存,换上了一副讨好求饶的嘴脸,弓着腰道:“吴太太,您消消气,消消气!是我不会说话,惹您动怒了!您通共?我马老四第一个不信!打死我也不信!我这也是没办法,上峰下了死命令,不来您这一趟走走形式,我……我实在没法交差啊!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这粗人一般见识!”

见他这副模样,我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心里的惊涛骇浪被强行压下,脸上依旧维持着余怒未消的神色,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重新坐回椅子上,对一旁有些吓呆了的春桃吩咐道:“春桃,去我屋里匣子中,取十块大洋来。”

春桃应声去了,很快捧来十块亮闪闪的银元。

我将银元往马队长面前推了推,语气缓和了些,却依旧带着疏离:“马队长和诸位兄弟公事操劳,也不容易。这点小小心意,权当是给兄弟们喝茶的差钱,不成敬意。”

马队长看着那白花花的银元,眼睛一亮,脸上瞬间堆满了谄媚的笑容,一边忙不迭地将银元扫进自己兜里,一边讪笑着说道:“哎呀,这……这怎么好意思,又让吴太太您破费了,真是……真是太客气了!”

他揣好钱,对着身后那些队员一挥手,语气轻快了许多:“走了走了!别在这儿打扰吴太太清静!”

一群人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同退潮般涌出了院门,只留下院子里被他们践踏得凌乱的尘土,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烟草与戾气的混合味道。

院门重新关上,闩好。

院子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风吹过石榴树叶的沙沙声,和春桃有些不知所措的呼吸声。

我依旧端坐在椅子上,背脊挺得笔直,直到确认外面再无动静,那强撑着的力气才如同被瞬间抽空。我猛地靠向椅背,脸色苍白,手心冰凉,全是黏腻的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得肋骨生疼。

一阵阵的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此时才汹涌而至,瞬间将我淹没。刚才那番对峙,看似占据上风,实则凶险万分,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我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却怎么也驱不散那彻骨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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