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军进城后,西宁城像是被一只沉稳有力的大手缓缓抚平了褶皱。街面上再也听不到溃兵的叫骂和砸抢声,取而代之的是巡逻队整齐的脚步声和宣传队贴在墙上的安民告示。商铺陆续开了门,货郎重新挑起了担子,只是人们脸上还带着些观望和试探,交头接耳间,议论的都是“新政府”、“新规矩”。
我在家里等了一个月,心里那根弦始终绷着。按照以往的经验,换了天,总要有新官上任,清查田产,登记户口,少不了要上下打点,才能保得家业平安。我把家里的田契、皮毛厂的合同、佃农的名单都整理了出来,用蓝布包袱仔细包好,放在堂屋的桌上,就等着人来敲门。
可左等右等,除了街道干部上门登记过一次人口,询问有无困难外,再无人来索要这些“命根子”。这种反常的平静,反而让我更加不安。旧政府那套“规矩”像烙印一样刻在骨子里,让我无法理解这“不扰民”的新风。
终于,我坐不住了。不能再这么干等下去。我揣上那个沉甸甸的蓝布包袱,骑上毛驴,一路打听着,找到了设在原省政府大院里的军事管制委员会。
大院门口有持枪的战士站岗,身姿笔挺,神情严肃,却并不凶恶。我踌躇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上前说明来意。站岗的战士听我说是来交田契账本的,眼神里露出一丝诧异,但还是客气地指了路。
里面人来人往,多是穿着灰布军装、步履匆匆的干部,也有不少像我一样前来询问事情的百姓。秩序井然,听不到高声呼喝。我按指引找到一间挂着“民政科”牌子的办公室,里面几位同志正伏案工作。我走进去,下意识地就想从袖笼里摸出早已备好的银元——这是以往见官的惯例。
“这位女同志,您有什么事?”一位戴着眼镜、面容和善的年轻干部抬起头,微笑着问我。
我捏着银元的手顿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他看我衣着传统,又缠着小脚,步履蹒跚,连忙起身,搬了张椅子过来:“您先坐,慢慢说,不着急。”
我有些恍惚地坐下,将蓝布包袱放在腿上,解开,露出里面的田契账本。“同志……我……我是来交这些东西的……家里的田,城外的厂子,还有佃户的名单……都在这儿了……” 我语无伦次,脑子里还是旧政府那一套,想着该如何“打点”,才能让对方“高抬贵手”。
那年轻干部闻言,脸上的笑容更温和了,他连连摆手:“女同志,您误会了。我们解放军有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您这些东西,是您的合法财产,我们不会无故没收的。”他看我依然满脸困惑,便耐心解释道,“我们现在主要是登记了解情况,稳定社会秩序。如果您有意支持我们的工作,那边,”他指向走廊另一边的一个房间,“有‘预分田登记处’,主要是鼓励一些开明人士,自愿预分部分土地给无地少地的农民,算是为将来的土地改革做个示范,完全是自愿原则。”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心里半信半疑。但还是道了谢,抱着包袱,挪到了那个“预分田登记处”。
接待我的是位姓李的科长,年纪稍长,态度更为沉稳。他仔细听我说明了情况,又翻看了一下我带来的田契和名单,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吴太太,您能有这个觉悟,很好啊。我们欢迎各界人士支持新政府的政策。”
在他的指导下,我正伏案填写一份《自愿预分土地申请》。笔尖划过纸张,写下每一个字,都仿佛在与我过去几十年的认知做着艰难的割舍。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爽朗、如同银铃般的笑声,那声音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熟悉感,猛地撞进了我的心底。
我浑身一颤,握着笔的手僵在半空,猛然回头看去。
门口逆光处,站着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灰布军装、腰束皮带、打着绑腿的女干部。她剪着齐耳的短发,脸庞晒成了健康的麦色,眼神明亮,透着一种我从未在女子身上见过的坚毅与开朗。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脚,穿着一双结实的黑布鞋,稳稳地站在地上,充满了力量。那是……那是石海霞!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脏狂跳,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颤抖变形,冲口喊出:“海霞!石海霞!!”
海霞听到呼唤,转过身,目光落在我脸上。那一瞬间,我看到她明亮的眼睛里,迅速积聚起水汽,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
“玉娟!”
我激动得难以自持,忘了脚上的不便,猛地站起身,以一种自己都无法控制的、蹒跚怪异的姿势向她奔去,身子几欲倾倒。
她也同时向我跑来,步伐迅捷而稳健。就在我快要摔倒时,她一把稳稳地扶住了我。我仰头看着她的脸,那张褪去了少女稚气、增添了风霜却更显英气的脸,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们俩就那样在军管会的办公室里,紧紧地、用力地拥抱在一起,仿佛要将这些年的分离、担忧、苦难都揉进这个拥抱里。
过了好久,我们才慢慢平复下来。我这才注意到旁边的李科长正满脸慈爱地看着我们。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擦去脸上的泪水,赧然道:“李科长,让您见笑了。”
李科长笑着摆了摆手,端起桌上的搪瓷杯,很是体贴地说:“没事没事,老朋友重逢,是喜事。你们聊,我去打杯水。”说着便走出了办公室。
我和海霞在长椅上坐下,手还紧紧握在一起。我给她讲述着这些年的生活,明泰的牺牲,婆婆的离世,独自支撑家业的艰辛,说到马莲一家的惨状时,依旧忍不住心痛落泪。海霞紧紧攥着我的手,无声地给予我力量。
她的目光落在我裙摆下那双尖小的弓鞋上,眼圈又红了:“玉娟,这些年……真的苦了你了。”
我摇摇头,由衷地说:“哪有你们行军打仗苦。海霞,我以前觉得女孩子就该是小脚,是天经地义,甚至还和我阿大一样,暗暗看不上你的天足。现在……现在我依然觉得小脚有小脚的看头,是我习惯了的样子。但是,我是真的打心眼里佩服你,佩服秀英姐姐,佩服你们这些敢闯敢干、为了像我们这样的人能过上好日子而去拼命的人!”
海霞被我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岔开话题道:“我是跟着第一批队伍进城的,一直想去看你,可是实在抽不开身,千头万绪,太忙了。我连自己阿妈那边都还没顾上回去看看,这些日子一直睡在军官招待所。等以后工作理顺了,有了功夫,我一定去看你。”
我用力点头,拉着她的手:“我等你!你一定要来,我还要好好听听你这些年在部队上的故事呢!”
这时,门外传来同志的呼喊:“石股长!开会了!”
海霞应了一声,脸上露出歉然的神色。我心中万分不舍,却也明白公务要紧,只好松开手,目送她匆匆离去。
在海霞离开后,李科长才端着水杯慢悠悠地踱了回来,脸上带着了然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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