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第 106 章

选了个天朗气清的日子,区政府的干部和街道的代表,由石海霞陪着,一路敲锣打鼓地来到了我家小院。那阵仗,引得左邻右舍都探出头来看热闹。

两位穿着崭新中山装的干部,郑重地将两块簇新的牌子,一左一右,钉在了我家门楣两侧。左边那块,红底金字,写着“光荣烈属”;右边那块,同样醒目,写着“爱国开明”。阳光照在牌子上,金字反射着光,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钉完了牌子,一位领导模样的同志又双手递上一个用红纸包得方正正的小包,说是政府给我的“抚恤金”和这次表彰的“慰问金”,让我一定收下,往后按月都会有人送来抚恤金,让我安心生活。

我接过那沉甸甸的红包,心里也沉甸甸的,不是钱的重量,而是那份被认可、被记住的郑重。我看着门楣上那两块牌子,它们取代了往日可能悬挂的什么“积善之家”之类的旧匾额,标志着一种全新的、与我前半生截然不同的身份和荣光。

海霞一直站在我身边,穿着她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臂章上有“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字样,她看着我,眼里满是欣慰和鼓励的笑意。

热闹过后,干部们告辞离去。海霞拎着她那个简单的行军背包,对我笑道:“玉娟,不赶我走吧?组织上批了我一天假,我今晚就在你这儿蹭住一宿了。”

“求之不得!”我拉着她的手,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夜里,洗漱完毕,我们俩挤在当年我和明泰的那张旧炕上。屋里只点着一盏小油灯,光线昏黄。海霞脱下外衣,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衣。当她转身放衣服时,我猛地瞥见她左边肩胛骨下方,靠近心口的位置,有一个铜钱大小的、深褐色的疤痕,疤痕周围皮肤皱缩,形成一个清晰的、穿透性的印记,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我的心口像是被针猛地扎了一下,呼吸一窒。

海霞察觉到我的目光,不在意地拉了下衣服,试图遮掩,语气轻松:“没事,老伤了,早不疼了。”

我却不由分说,轻轻拉住她的胳膊,手指颤抖着,悬在那疤痕上方,终究没敢碰触,只低声问:“这……这是怎么弄的?”

她见我执拗,便重新坐好,靠在炕头,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烽火连天的岁月。

“那年,我离开西宁后,几经周折,到了延安,进了抗日军政大学(抗大)学习。”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回忆的悠远,“那时候,我们都以为到了后方,能安心读书了。可一九四二年五月,鬼子发动了规模空前的‘五一大扫荡’,矛头直指我们冀中根据地,想要一举摧毁像我们抗大这样的八路军骨干摇篮。”

油灯的光晕在她脸上跳跃,她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敌人来得突然,攻势很猛。我们抗大二分校的师生,立刻从‘学员’变成了‘战斗队’。”她继续说,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我们被编成一个个小分队,凭借在学校里学的游击战术,在敌人的包围圈里穿插、突围。那真是一段……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日子。”

她顿了顿,我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她的胳膊。

“有一次,我们小队在转移途中,在一个村口和鬼子的一个小队遭遇了。”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我能感受到她身体微微的紧绷,“子弹嗖嗖地飞,打得土墙噗噗直响。我负责掩护同志们先撤,趴在矮墙后头射击……就感觉左边肩膀像是被一个大锤子狠狠砸了一下,火辣辣地疼,半边身子瞬间就麻了,血一下子就浸透了衣服……是鬼子的‘三八大盖’,打穿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攥着她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仿佛那子弹也打在了我自己身上。我能想象出那血淋淋的场景,能感受到那份钻心的疼痛。

“后来呢?”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后来……”她收回目光,看向我,脸上露出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属于战士的骄傲,“幸好没伤到要害,同志们拼死把我拖了下去,找了个老乡家简单包扎,躲过了鬼子的搜查。那时候缺医少药,伤口发炎,高烧了好几天,差点就……不过,最终还是挺过来了。”她轻轻拍了拍我紧攥着她的手,安慰道,“都过去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我们抗大,虽然在那次扫荡里也有牺牲,但绝大部分师生都冲了出来,保存了力量。敌人想消灭我们,办不到!”

我听着她轻描淡写地讲述着生死经历,看着她肩上那狰狞的伤疤,再想到长眠在豫西的明泰,心中百感交集,泪水无声地滑落。他们这一代人,为了今天的太平,付出的实在是太多、太重了。

那一夜,我们并头躺在炕上,说了很久很久的话,直到油灯燃尽,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我像往常一样,换上了柔软的睡鞋,炕边,并排摆着她那双结实的、沾着泥土的布鞋,和我那双尖俏的、缎面的小弓鞋。一大一小,一朴一丽,静静地依偎在一起,就像许多年前,我们青春作伴时那样。

第二天清晨,我正坐在院里的小凳上,就着铜盆里的温水洗脚,小心翼翼地解开裹脚布,露出那双苍白、变形、承载了我半生荣耀与痛楚的小脚。海霞收拾利落,准备离开,她走到我身边,目光落在我的脚上,停留了片刻。

她忽然轻声说了一句:“玉娟,你这双脚……缠得真是周正。”

我愣了一下,抬起头看她。她的眼神里没有我预想中的怜悯或批判,反而带着一种复杂的、近乎欣赏的平静,仿佛在看待一件凝聚了特定时代所有矛盾与美的艺术品。她或许不认同这背后的残酷,却尊重这具身体所承受和代表的一切。

她说完,冲我笑了笑,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走了,工作忙,有空再来看你。”

我目送她挺直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步履生风,充满了属于新时代的力量。

时光荏苒,街道两旁的低矮土房渐渐被整齐的砖瓦房取代,泥泞的路面铺上了石子,后来又变成了平坦的水泥路。我老了,头发花白,步履愈发蹒跚,出门开始需要拄着拐杖。

一个寻常的午后,我拄着拐杖,坐在街边墙根下,眯着眼晒太阳,享受着那份静谧的暖意。正值午休时间,不远处新建的小学校里,传来清脆的铃声。紧接着,一群穿着统一蓝色校服、戴着红领巾的孩子,像欢快的小鸟一样,从校门里涌了出来。他们叽叽喳喳,蹦蹦跳跳,脸上洋溢着无忧无虑的笑容,浑身充满了蓬勃的朝气。

那鲜活的、怒放着的青春,像一道光,刺痛了我昏花的老眼。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多年前,我和海霞,还有学堂里那些女同学们,穿着各色旗袍或布衫,夹着书本,行走在旧日街头的影子。

可定睛看去,那些奔跑跳跃的身影里,那些挺直的背影里,我再也没有见过一个,像我们那会儿见过的,或是像曾经的我自己那样,穿着稍大些的鞋子,因着一双被紧紧缠裹的小脚,而步履细碎、身形微微摇晃、带着一种特殊隐痛姿态往返于学校和家庭之间的女学生了。

一个时代,连同它强加在女子身体上最疼痛的烙印,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这浩浩荡荡的新时光,彻底淹没,成为了再也无人复刻的过往。

阳光依旧暖暖地照着,我靠在墙上,闭上眼睛,耳边是孩子们纯净的笑声和奔跑的脚步声,像一首轻快的、奔向远方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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