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大总共给我请了一周的假。这些日子,我的双脚依旧被缠得紧邦邦的,像是上了铁铸的夹板。除了头一日疼得实在下不了地,剩下的日子我都咬着牙,扶着炕沿在屋里挪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可我想着前街那个姑娘袅袅婷婷的步态,便觉得这痛楚都成了必经的修行。
石海霞来看过我两次。头一回是礼拜四的午后,我正扶着墙壁在屋里慢慢走,听见她在院门外唤我。我慌得险些摔倒,急忙套上那双宽大的胶底鞋,又将裙摆往下扯了扯,这才让她进来。
"你的脚还没好利索?"她看着我蹒跚的模样,眉头蹙得紧紧的。
"怕是伤着筋骨了。"我强笑着,额上却沁出冷汗。那双被裹脚布紧紧束缚的脚在胶鞋里突突地跳着痛,像是被困住的小兽在挣扎。
她扶我坐在炕沿,从布包里掏出两本笔记:"这是这几日的功课,我替你抄了一份。"我接过笔记,看见她那双天足稳稳立在地上,忽然想起自己再也走不了那般稳健的步子,心里竟泛起一丝说不清的滋味。
正说着,阿大从外面回来了。见到石海霞,他脸上立刻堆起热情的笑:"海霞来啦?快坐快坐,让你婶子给你倒茶。"可他的目光扫过她的脚时,我分明看见他眼底掠过一丝嫌恶——就像看见精美的绣品上沾了污渍。
石海霞走后,阿大在院里嘟囔:"好好个姑娘,偏生了一双大脚。"我坐在炕上,摸着疼痛的脚趾,忽然觉得阿大这话像是在夸我。
到了第五日,阿妈终于给我解开了裹脚布。当布条一层层散开时,我几乎认不出这双脚了——原本红肿的地方变成了一片乌青,像是被人用重物击打过。最骇人的是那四个小脚趾,它们死死贴在脚心,颜色青紫,再也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我试着动了动脚趾,大脚趾还能勉强抬起,可另外四个小趾却像长在了脚心上,再也不会动弹了。这发现让我心头先是一紧,随即却又莫名地安定下来。听说脚趾断了就不会再乱动,反倒更容易缠出好模样。
阿妈端来药粉,轻轻涂抹在乌青的伤处。她的手指触到那四个僵硬的小趾时,我疼得浑身一颤,却咬紧牙关没有喊出声。药粉撒在伤口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凉意,可不过片刻,那凉意就化作了灼热的痛。
最让我心惊的是阿妈重新缠裹脚布时的模样。她眼圈还红着,手上却毫不留情,布条勒得比以往更紧,每缠一层都要用力按压那四个折断的小趾。我疼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见她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坚决。
"忍一忍,"她低声道,"现在要是松了,往后就更难缠了。"
布条一层层缠上去,那双脚渐渐又变回了尖尖的模样。我低头看着,忽然发现脚型比先前又窄了几分——那四个再也不会动的小趾,此刻正乖乖贴在脚心,再也不会在裹脚布里不安分地躁动了。
缠罢,阿妈替我套上布袜。那双新改的袜子穿上去,竟比先前又松快了些。我扶着炕沿下地,每一步都疼得钻心,可看着地上那双玲珑的鞋印,又觉得这苦楚都值得。
石海霞第二次来看我时,给我带了包麦芽糖。她见我走路还是不稳,忧心忡忡地说:"要不让我阿阿大请个西医来瞧瞧?"
我慌忙摇头:"不必了,再过几日就好了。"心里却想着,若是让西医瞧见这双缠得变形的小脚,不知会说出什么难听话来。
她走后,我独自坐在炕上,轻轻抚摸着疼痛的脚趾。窗外暮色渐沉,老槐树的影子投在窗纸上,像极了一双舒展的天足。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脚,那四个僵硬的小趾在裹脚布里纹丝不动,像是在沉睡,又像是在等待一场漫长的蜕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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