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绣花针下的丝线,一针一脚地往前走着。给马莲的袜子和给海霞的荷包终于都做好了,正赶上周末,海霞邀我和马莲去她家做客。
周六一早,天光才亮,我就起来了。小心地把两件礼物包好,马莲的袜子我特意用一块干净的蓝花布包着,海霞的荷包则用红纸细细裹了。打开炕头的木匣,取出一双阿妈新给我做的弓鞋——水绿色的缎面,上头用金银线交错,绣着缠枝瓜果的图样,取个"瓜瓞绵绵"的好兆头。这双鞋是浅口的,恰到好处地露出脚背,鞋头尖尖地上翘,将我那双被白布袜紧紧包裹、已然定型的小脚轮廓勾勒得清清楚楚。最特别的是那薄薄的木底,不仅轻巧,更衬得脚型纤秀异常,走起路来会发出清脆的"叩叩"声。那高高隆起的脚背,在晨光下像一座覆雪的小丘,布袜的每一道褶皱都诉说着经年的束缚。我的裤腿在脚踝处被月白色的扎腿带利落地束紧,更显得那截脚腕异常纤细,连带得被弓鞋托住的、不足三寸的脚,愈发显得伶仃。
既然缠足之事早已不是秘密,我便也坦然地穿着这双新鞋,细细地收拾妥当。刚吃过早饭,院门外就传来海霞清亮的声音:"玉娟!走喽!"我应了一声,揣好礼物,扶着门框,迈着那早已习惯的细碎步子挪出去。薄木底在青石板上叩出清脆的声响,一步一响,像在敲打着什么古老的节拍。海霞今日穿了一双黑色的带绊布鞋,鞋口宽宽大大,稳稳地踏在地上,发出厚实而沉默的脚步声,衬得她身姿挺拔,充满活力。
我们在门口等了一小会儿,便见巷子那头,马莲也慢慢走了过来。她今日也大大方方地露出了那双"折腕"小脚。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穿着一双艳红色的绣花浅口弓鞋,鞋底是厚厚的布纳底,足有一寸来高,鞋头处却空出来一截——鞋尖竟是悬空的,并未触及鞋底的最前端。布纳底走起路来声音闷闷的,与她那双特殊的"折腕"脚相得益彰。雪白的布袜清晰地勾勒出她纤瘦脚背的轮廓,那脚背因骨骼的挤压而显得格外薄瘦。翠绿色的鞋带在脚背上交叉成秀气的花样,一直延伸到纤细的脚腕,被水绿色的扎腿带整齐地绑缚、压住。她看见我们,脸上带着坦然的笑意,加快了步子。那厚布底的红鞋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哒哒"声,但配合着她那因脚跟前倾而形成的独特步态,腰肢微摆,别有一种风致。
"呀!莲儿,今日这鞋真精神!"海霞快人快语地赞道。
马莲抿嘴一笑,声音细细的,却不再躲闪:"既是去你家做客,总要穿得周正些。"
我们三人并肩而行——我迈着细碎的步子,薄木底发出清脆的"叩叩"声;马莲摇着独特的"折腕"步,厚布底传来闷闷的"哒哒"响;海霞则踏着稳健的天足步伐,沉默而有力。我的脚背高高隆起,她的鞋尖在厚底前端空悬,我们都露着被紧紧束缚的、形态各异的小脚,坦然接受着路人不一的目光。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无需再遮掩。
海霞家住在城东,是一处带着小院的砖瓦房,看着比我们家和马莲家的庄廓院都要齐整些。推开虚掩的院门,海霞便扬声喊道:"阿妈!我们来了!"
应声从正房里走出一位妇人。我抬头望去,不由得愣了一下。这便是海霞的阿妈?她约莫三十五六的年纪,身量高挑,穿着一件蓝底白花的旗袍,那旗袍的料子看着就滑溜溜的,在日头下泛着光,下摆开着叉,走路时隐约露出穿着透明丝袜的小腿轮廓。最惹眼的是她那一头头发,竟是烫成了时兴的卷卷,蓬松地堆在头上,衬得一张脸又白净又精神。她脸上带着笑,目光在我们三人身上转了一圈,最终,像被什么吸引似的,落在了我和马莲的脚上。
"嬢嬢好。"我和马莲忙低声问好。
"好好好,快屋里坐。"她声音爽利,那目光在我们露出的、被袜子紧裹的脚背上停留了一瞬。那不是常见的鄙夷或好奇,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审视与回忆意味的凝视,仿佛透过我们的脚,看到了什么久远的东西。随即,她的目光又转向她女儿海霞那双稳稳踩在地上的脚,眼神便恢复了之前的温和与从容。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了她脚上穿的鞋子。那是一双我从未见过的鞋!皮质黑亮,鞋头极其尖锐,像锥子一样,后跟却高高地立起,细得像根小柱子,使得整个脚只有前脚掌着地。这鞋竟然也是浅口的,露出了她穿着透明丝袜的脚背。那脚背是平坦的,能看出完整的脚骨形状,与我和马莲那被束缚得高高弓起、裹在白布袜里的脚背截然不同。最让我困惑的是,那么尖锐的鞋头,怎么能容下她那样宽的天足脚趾呢?难道不会挤得疼吗?这鞋看着比我的弓鞋还要不稳当,走起路来,全靠那细细的鞋跟和显然被挤压着的宽宽的前脚掌支撑,发出"笃笃"的清脆声响,每一步都带着一种摇摇欲坠的紧迫感。
我心里暗自思忖:这大概就是海霞说过的,省城里流行的"高跟鞋"了。真是奇怪,明明是一双天足,为何要硬塞进这样尖头窄底的鞋子里,把好端端的脚挤成那样?这岂不是另一种受罪?我的薄木底弓鞋虽然也让脚受着束缚,但至少鞋型与脚型是契合的,是浑然一体的玲珑精致;马莲的厚布底鞋虽然让脚尖悬空,但那也是为了适应她特殊的脚型。可这高跟鞋,分明是把天然的脚塞进不自然的形状里。而且,她那宽宽的脚掌在尖头皮鞋里挣扎的样子,哪里比得上我们这小巧弓鞋的妥帖?我心里虽这么想着,却并无贬低之意,只是觉得两种审美竟是如此南辕北辙,像两条永远不会交汇的河流。
我悄悄瞥了一眼身旁的马莲,她显然也被海霞阿妈的打扮和那双鞋子惊住了,眼睛微微睁大,下意识地并拢了自己那双穿着艳红厚底鞋的脚,似乎在那"笃笃"的鞋跟声里,感到了某种无形的压力。
海霞阿妈似乎察觉到了我们的注视,却并不在意,笑着引我们往屋里走:"海霞她阿大有事下兰州了,今天就我在家。你们随便坐,别拘束。"她走路时,腰背挺得笔直,那高跟鞋衬得她身姿愈发挺拔,自有一种我们身上没有的干练与风韵。那一刻,我恍惚觉得,她和她脚下的高跟鞋,代表着一种我完全陌生却又隐隐感觉到正在逼近的新潮。而我们,我和马莲,还有我们脚下这精心缠裹、用绣花弓鞋装点的小脚,仿佛还停留在另一个缓慢而古老的时光里。
我们跟着海霞进了她的房间。这房间也与我和马莲的截然不同。窗子很大,挂着浅色的窗帘,阳光毫无阻碍地照进来,亮堂堂的。靠墙摆着一张带着玻璃镜子的梳妆台,台上放着几个漂亮的玻璃瓶子。一张西式的小铁床上铺着素雅的格子床单,而不是我们常见的土炕。书桌上除了笔墨,还摆着一个小小的、需要上发条的座钟,旁边甚至还有几本封面印着女学生的杂志。整个房间干净、明亮,透着一种崭新的气息。
海霞兴奋地拉着我们看她阿大从兰州给她带回来的新书和发卡。我和马莲好奇地打量着这新奇的环境,心里都有些拘谨,又有些莫名的向往。我摸了摸怀里揣着的礼物,原本打算一进门就送给她们的,此刻在这明亮的、充满新式气息的房间里,竟觉得那精心准备的、带着传统女红印记的礼物,有些拿不出手了。
海霞却浑不在意,拉着我和马莲坐在她那小铁床上,叽叽喳喳地说着学堂里的趣事。她阿妈端来了茶水和点心,那点心也是小巧精致的,不像我们家常做的馍馍那样实在。
"你们三个丫头,好好玩。"她阿妈放下托盘,目光再次温和地扫过我们,尤其在看到我和马莲并排放在床沿下的、那双水绿绣花和艳红厚底鞋时,眼神微微顿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笑,便转身出去了,留下那"笃笃"的鞋跟声在走廊里渐行渐远。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剩下我们三个。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我们三个风格迥异的鞋子上,仿佛无声地诉说着这个时代悄然发生的变迁。我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将手伸进了怀里。无论如何,这是我的一片心意。
"海霞,莲儿,"我拿出那两个小包,脸上有些发热,"我...我给你们做了点小东西,手艺不好,你们别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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