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 52 章

我将怀里那个小小的蓝布包袱放在炕沿上,手脚都有些不知该往哪里放的拘谨。舅母却像是完成了迎客的礼节,目光立刻从我身上移开,重新落回到炕上那个小小的、颤抖的身影上。她端起地上那盆尚且温热的、飘着古怪草药气味的水,不由分说地捞起韩梅的一只脚,用手掌掬了水,用力地揉搓、挤压起来。那动作,不像是在对待亲生骨肉的肢体,倒像是在搓洗一件顽固污渍的衣物。

我看着韩梅那双脚,比我当年开始缠时还要小上许多,脚趾圆润,脚背也还带着孩童的柔软弧度。此刻它们在舅母粗粝的手指下被肆意地揉弄、掰折,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那画面让我胃里一阵翻腾,一种难以言喻的不适感从心底升起。我想立刻离开这间弥漫着痛苦和草药味的屋子,想去院子里透透气,看看那些高高的树,甚至想去摸摸那几头牦牛。可我是客,是来避难的,没有主人家发话,我连挪动脚步都显得不合时宜。我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

舅母的手法极其熟练,也极其冷酷。她将韩梅的脚趾,除了那个被强迫独伸的大脚趾,其余四个,用拇指狠狠地往脚心深处推挤、按压,仿佛要将它们生生摁进肉里去。接着,她又将整个前脚掌向着脚内侧用力扳折,让脚弓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紧绷的弧度。然后,她拿起那长长的、浆洗得发硬的白色裹脚布,从脚趾尖开始,一圈,一圈,毫不留情地缠绕起来。每缠一圈,她都用手肘抵住韩梅的小腿,双臂用力,将布条勒到最紧,再利落地掖好布头。整个过程,她面无表情,只有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显示着这并非一项轻松的活计。

而韩梅,从始至终,没有发出一丝哭声,也没有丝毫挣扎。她就那么任由舅母摆布,目光空洞地望着自己的双脚,看着它们在布条一层层的紧缚下,一点点失去原有的形状,变得尖瘦、扭曲,像个被强行塑形的泥胚。那双原本应该充满灵气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麻木和认命,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留下一具感受着剧痛的躯壳。

缠好裹脚布,舅母又给她套上白色的细布小袜,将裤腿在脚踝处用布带紧紧扎好,最后,穿上了一双比我的弓鞋还要小巧些的硬底布鞋。做完这一切,舅母拍了拍手,语气带着完成一项任务后的轻松,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好了,下地走走,活络活络血脉。”

韩梅依旧没有反应,像个失去牵线的木偶。

舅母等得不耐烦,眉头一皱,伸手粗暴地抓住她的胳膊,将她从炕沿上猛地往下一拽!

“啊——!”

就在双脚接触地面的那一刹那,一直沉默的韩梅像是被滚油泼到了一般,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那哭声尖锐而绝望,几乎要刺破低矮的屋顶。她的双腿像是被抽去了骨头,瞬间蜷缩起来,整个人“噗通”一声瘫坐在地上,两只穿着硬底布鞋的脚死死地蜷缩着,不肯让脚底承受哪怕一丝一毫身体的重量。

“没出息的东西!站起来!”舅母骂了一句,俯身去架她的胳膊,想把她拉起来。可韩梅全身的重量都往下坠,舅母本就缠着小脚,下盘不稳,用力之下,自己反倒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她又气又急,脸上挂不住,转身从门后抄起一把笤帚,没头没脑地就往韩梅身上抽去,嘴里骂道:“叫你装死!叫你偷懒!我看你起不起来!”

笤帚疙瘩落在单薄的衣衫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韩梅吃痛,哭声更咽,但总算在笤帚的威逼下,用双手死死扒住炕沿,一边压抑地抽泣着,一边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将身体的重心,一点点挪到了那双刚刚经受酷刑的脚上。她站起来了,身子却佝偻着,像一棵被狂风摧折的小草。

“陪你表妹在院子里走走,活络活络。”舅母喘着气,把笤帚扔回墙角,对我吩咐道,语气依旧生硬。

我连忙上前,搀住韩梅的胳膊。她的手冰凉,还在微微发抖。我们俩,一个步履细碎勉强维持着体面,一个一步一蹭如同踩在炭火上,慢慢地挪出了屋子,在小小的院子里,绕着那几棵高大的杨树,一圈又一圈地走着。清晨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来,明明应该是温暖的,却驱不散笼罩在我们身上的寒意。

舅母很快做好了早饭,是简单的青稞面馍馍和熬煮的奶茶。她招呼我们吃饭。明明来时路上饥肠辘辘,此刻看着桌上简单的饭食,我却觉得喉咙发紧,没什么胃口。韩梅更是只勉强喝了小半碗奶茶,馍馍一口也没动。

快到中午时分,日头有些烈了。我和韩梅坐在正屋门前的石头台阶上,她依旧低着头,默默垂泪。院子里很安静,只能听见远处偶尔传来的牦牛叫声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看着她这副模样,我心里那股想要“证明”小脚之美的执念又冒了出来。我以为她是怕疼,是还不懂得这疼痛背后的“价值”。我决定给她看看“榜样”,让她知道所有的苦都不会白受。

“梅子,你看,”我轻声说着,小心地抬起右腿,将脚上那双水绿色的缎面弓鞋更清晰地展现在她面前。虽然隔着层层布料和白袜,但弓鞋紧致的包裹,依然清晰地勾勒出里面纤足的轮廓——那不足三寸的长度,尖削上翘的鞋头,以及鞋面下高高弓起的、饱满的脚背弧度。

“你看,缠好了,就是这样子的。”我带着几分隐秘的骄傲,对她说道,“刚开始是疼些,可忍过去就好了。女孩子家,有这样一双脚,走出去才体面,才好看。你不觉得吗?”

我以为会从她眼中看到羡慕,哪怕只是一丝动摇。

然而,韩梅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没有半分对“美”的欣赏,只有更深的痛苦和不解。她看着我,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地问道:“姐姐,我听说……前朝没了的时候,就可以不缠了……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自己受这份罪呢?”

我被她问得一怔,随即有些不悦,觉得她真是不懂事。“好看啊,我喜欢。”我斩钉截铁地说,仿佛在陈述一个天经地义的真理,“女孩子就该这样。你不觉得吗?”

“是好看……是美……”韩梅的眼泪又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滑落,“可是姐姐,女孩子……就一定要吃这种苦,才能算是女孩子吗?就一定……要这样吗?”

她的问题像一块石头,投入我心里那潭名为“理所当然”的死水,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但我立刻将这异样的感觉压了下去。正不知该如何回答,一个小小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跑了过来。

是表弟韩海山,他今年刚满三岁,跑起来还不太稳当。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几颗红艳艳的、小小的野果子,跑到我们面前,仰起那张被高原阳光晒得红扑扑的小脸,奶声奶气地说:“姐姐,果果……给姐姐……”他努力地把捧着果子的手举高,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纯真,似乎想用这小小的礼物安慰哭泣的姐姐。

看着他天真无邪的样子,再看看韩梅那双即使坐着也下意识蜷缩着的、被硬底布鞋包裹的脚,我心里那点因被质疑而产生的不快,瞬间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了。我接过那几颗还带着孩子体温的“地瓢”,塞了一颗到韩梅手里,自己也放了一颗在嘴里。果子很小,酸甜的汁水在口中弥漫开,却丝毫冲不散舌尖那份莫名的苦涩。

夜里,舅母安排我和韩梅睡在里屋的土炕上,并特意嘱咐我:“看着点她,夜里不许她偷偷解裹脚布,听见没?”

我点头应下。其实,哪里需要我监督。

当我端着打好热水的木盆,掀开厚重的门帘走进里屋时,眼前的一幕让我瞬间僵在了门口。

昏暗的油灯光线下,韩梅躺在炕上,身上盖着薄被,而她的双脚,却被两根从房梁上垂下来的、长长的白色布带,紧紧地捆绑在脚腕处,倒吊了起来!那布带看起来就是加长了的裹脚布,将两只穿着翠绿色睡鞋的、尖尖翘翘的小脚,高高地吊离了炕面,足有一米来高。那双翠绿的睡鞋,像两片无助的叶子,悬在半空中,微微地晃动着。

她听到动静,侧过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依旧是白天那种空洞和麻木,没有任何表示,又缓缓转回头,呆呆地望着自己被吊在半空中的双脚,仿佛那已经不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样倒吊着,据说能让血液回流,稍微缓解一些缠足后双脚充血肿胀的剧痛。更重要的是,这样可以彻底防止她在睡梦中,因为不堪忍受痛苦而本能地撕扯、解开那束缚命运的布条。

一股寒意顺着我的脊椎爬了上来。我默默地走到炕的另一边,放下水盆,从自己的包袱里取出干净的睡鞋、小袜和裹脚布,准备像往常一样,睡前洗脚,重新缠裹。

我脱下弓鞋,又小心地解开扎腿带,褪下白色的布袜。然后,开始解开裹脚布。最外几层还算顺利,但越往里,布条与皮肤黏连得越紧。常年累月的束缚,汗液、偶尔破损渗出的组织液,让最内层的布料几乎与娇嫩的皮肤长在了一起。我只能放慢动作,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入布料的边缘,屏住呼吸,一点点地、极其轻柔地将它们分离开。每揭开一小段,都能听到极其细微的“嘶啦”声,伴随着一阵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轻微刺痛和解放感的酥麻。

当最后一层裹脚布被完全解开,双脚终于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时,一股强烈的、如同千万只蚂蚁同时啃噬爬行的酥麻酸痒感,猛地从双脚传来,瞬间窜遍了全身。我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脚趾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却又因为骨骼早已定型而无法真正动弹。

我赶紧将双脚浸入温热的水中。当水流温柔地包裹住它们,那股令人难耐的酸麻感才稍稍得到缓解。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洗完脚,用柔软的布巾仔细擦干。就着炕桌上那盏豆大的、不住跳跃闪烁的油灯光晕,我低下头,开始像欣赏一件绝世珍宝般,审视我这双费尽心血才成就的“玉足”。

在昏暗摇曳的光线下,它们的轮廓显得愈发精致得不真实。长度是引以为傲的二寸九分(约9.6厘米),宽不足一寸,整体呈现出一种极致的纤瘦。足跟圆润,与前脚掌紧密贴合,在足心处形成一道幽深的缝隙,仿佛内里蕴含着无尽的曲折。脚背高高弓起,弧度饱满而流畅,像一座覆雪的、曲线优美的小丘。四个小脚趾被完全折压在脚底,排列整齐,只在脚掌外侧形成细微的隆起,而大脚趾则孤峭地向前延伸,保持着整个脚型尖削的势态。足踝异常纤细,与高高弓起的脚背连接处,形成一道惊心动魄的、柔弱的曲线。虽然脚底和骨骼受压处因为常年束缚,皮肤颜色略深,也有些许粗糙,但在我的眼里,这丝毫不能减损它的“完美”,反而更像是这份“美”所必须付出的、隐秘的勋章。

我正沉浸在这种带着痛楚的自我欣赏中,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像是叹息的呢喃:

“好看。”

我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只见韩梅不知何时已经侧过了身,正睁着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脚。她的眼神很复杂,不再是白天的怨恨和麻木,里面似乎混杂着一丝迷茫,一丝好奇,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深不见底的东西。

我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一种混合着羞赧和被人窥见秘密的慌乱席卷了我。我慌忙扯过干净的裹脚布,想要尽快将这份“美”重新遮掩起来。然而,她那声轻飘飘的“好看”,却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我那自以为坚不可摧的信念之湖上,荡开了一圈又一圈,久久无法平息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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