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 58 章

腊月二十九,天色刚蒙蒙亮,庄廓院外便传来了熟悉的驴车轱辘声和一声长长的“吁——”。我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随即又狂喜地跃动起来。是阿大!一定是阿大来了!

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出屋子,连韩梅都忘了搀扶。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那个熟悉的身影裹挟着寒气走了进来,正是阿大!他脸上带着赶路的疲惫,眼角眉梢却满是见到我们的欣喜和踏实。几个月不见,他仿佛清瘦了些,额上的皱纹也似乎深了些,但那眼神里的关切和慈爱,却是我在舅舅家日思夜想的。

“阿大!”我喊了一声,喉咙便哽住了,鼻子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我扑过去,紧紧抓住他粗糙冰冷的手,仿佛一松开他就会消失似的。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剩下哽咽。

阿大用力回握了一下我的手,另一只手在我头上轻轻揉了揉,声音有些沙哑:“傻丫头,哭啥,阿大这不是来接你回家了嘛。”

舅母也抱着睡眼惺忪的韩海山出来了,舅舅帮着阿大把板车上的东西卸下一些,又搬了些山货上去。光秃秃的车板上铺了厚厚的、浆洗干净的旧棉褥,看着就暖和。我扶着步履依旧艰难的韩梅,舅母抱着小海山,我们依次上了车,挤坐在褥子上,再用一床厚实的棉被将腿脚严严实实地盖住。

阿大和舅舅坐在车辕上,轻轻吆喝一声,驴车便“哒哒”地启动,缓缓驶离了住了数月的庄廓院。我回头望去,那几棵光秃秃的杨树、低矮的土坯墙渐渐模糊,心里竟也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离愁,但更多的,是即将归家的雀跃。

车子走得不快,稳稳地行驶在冻得硬邦邦的土路上。远处,零星的、沉闷的炮声不时传来,那是富足人家在宰杀年猪,或是顽皮的孩童提前偷放爆竹,空气中似乎都弥漫开一丝若有若无的年节烟火气,冲淡了冬日的萧瑟。

明明车速缓慢,我却觉得时间过得飞快。我们几个挤在板车的褥子上,我、韩梅、舅母,连同咿咿呀呀学语的小海山,裹在暖和的被窝里,说说笑笑。舅母讲着村里的趣事,我则兴奋地描述着西宁城过年的热闹,连一向沉默的韩梅,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浅浅的笑意。车轮碾过路途的颠簸,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难熬了。

星夜兼程,等到远远望见西宁城熟悉的轮廓时,已是第二天清晨。天色微熹,城墙上巡逻士兵的身影隐约可见。驴车吱吱呀呀地驶进饮马街,最终停在了我家那熟悉的院门前。

院门虚掩着,一股熟悉的、混合着奶茶、油炸面食和香豆味道的浓郁香气扑面而来,那是年的味道,是家的味道!

阿妈早已等在门口,身上还系着灶房的围裙,见到我们,眼圈立刻就红了。我几乎是跳下车,也顾不得脚疼,几步扑进阿妈怀里,埋首在她带着油烟和慈爱气息的肩头,眼泪再次决堤,这几个月的思念、委屈、不安,仿佛都要在这一刻流淌干净。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阿妈的声音也哽咽了,一遍遍抚摸着我的背。

进了屋,堂屋的八仙桌早已摆好。滚烫的咸香奶茶立刻驱散了浑身的寒气,酥脆金黄的馓子、散发着发酵香气和香豆味的锟锅(一种烤馍)摆在盘中,简单却温暖人心。我们围坐在一起,吃着这顿迟来的“早饭”,听着阿大和阿妈、舅舅舅母说着家常,心里那份悬了几个月的石头,终于彻底落了地。

吃过早饭,浓浓的倦意袭来。我和韩梅回到我久违的房间,倒在熟悉的炕上,几乎是瞬间就陷入了沉睡。这一觉睡得格外沉,格外香,直到中午被阿妈叫醒吃饭才醒来。

午饭过后,阿妈和舅母笑着拿出了给我们准备的新年礼物——簇新的衣裤袜鞋!

我的是一套水蓝色的细布棉袄棉裤,配着月白色的扎腿带。最让我心动的是一双细白棉布缝制的新袜子,袜筒高耸,袜尖用细细的彩线绣着一朵精巧的三瓣莲,恰好覆盖在独伸的大脚趾处,寓意“步步生莲”。还有一叠崭新的白色裹脚布,边缘竟用红线绣着一排细密的“福”字纹,显然是阿妈费了心思的。最压轴的,是一双艳红色的缎面弓鞋,鞋头尖尖上翘,鞋帮上用金银线交错,绣着栩栩如生的蝙蝠纹,取“福”的谐音,鞋子里絮着一层柔软的兔毛,既保暖又不露声色。

韩梅的也是一身新衣,袜子是白棉布的,袜尖绣着简单的蝙蝠纹。她的鞋子也是正红色,不过是平底布鞋,鞋型尖瘦,鞋头上绣着清雅的莲花纹,虽然不如弓鞋华丽,但也十分周正可爱。

阿妈打来了热气腾腾的、泡着干艾草的水,让我们洗脚,说是祛秽避邪,迎新纳福。水温恰到好处,艾草的清香弥漫开来。我仔细地洗着脚,修剪着指甲和死皮。我的脚如今已完全定型,自己收拾起来也算熟练。韩梅则仍需舅母帮忙,舅母动作轻柔了许多,一边帮她洗,一边低声嘱咐着过年要注意的规矩。

洗好擦干,我们换上了崭新的袜子和鞋子。当我将双脚小心翼翼地套进那双柔软的白袜时,袜尖那朵三瓣莲恰好包裹住我孤峭前伸的大脚趾。然后,我捧起那双艳红色的绣花弓鞋。当我将脚缓缓塞进去时,能清晰地感觉到鞋内絮着的柔软兔毛温暖地包裹住双脚,紧密的空间对我脚型的完全接纳。脚背那高高隆起的、如同覆雪山丘般的弧度,将光滑的缎面鞋帮撑起一个饱满而紧绷的曲线。我系好侧旁的鞋绊,低头端详:鞋头上翘的尖角与我大脚趾形态完美契合,袜尖那朵三瓣莲已被鞋头完全遮盖,不露半分。这双不足三寸的脚,在红鞋白袜的包裹下,愈发显得纤巧玲珑,在冬日昏暗的光线下,红得耀眼,美得惊心,也束缚得彻底。

韩梅也换上了新鞋新袜,红色的鞋子让她苍白的小脸多了几分喜气,虽然走路依旧吃力,但眼里也闪烁着对新年的期待。

阿妈和舅母也各自洗了脚,换上了新鞋。阿妈的是一双大红色的弓鞋,约有三寸,鞋面上绣着饱满的石榴纹,寓意“多子多福”。舅妈的则是一双尺寸稍大些(约三寸六分)的红布鞋,鞋头绣着简单的如意纹,看着朴实又喜庆。

换装完毕,我们便系上围裙,开始帮着阿妈准备一年中最重要的一顿饭——年夜饭。

厨房,此刻成了女人们专属的天地。阿妈是总指挥,舅母是得力帮手,我和韩梅则负责些力所能及的零碎活计。小小的厨房里,顿时显得有些拥挤,却也充满了忙碌的生气。

阿妈和舅母都是成年人,个子比我们高挑许多,但她们那双不足四寸的小脚,支撑着身体在灶台、水缸、案板之间移动,步态便显得格外引人注目。阿妈走向灶台添柴,她的步子细碎而急促,身体微微前倾,依靠大腿的力量带着整个身子挪动,那双红色弓鞋在沾着水渍的泥地上留下一个个小巧湿痕,脚步落地很轻,却带着一种常年操劳形成的、独特的稳重节奏。当她需要转身从案板上取东西时,动作并不利落,而是先稳住下盘,然后以腰为轴,慢慢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平衡感拧过身子,避免因脚小根基不稳而晃动。

舅母则显得更利索些,她正用力地揉着一大团面,身体随着揉面的动作微微起伏,那双红布鞋如同钉在地上一般,但若仔细看,便能发现她的脚踝在暗暗用力,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她去墙角抱白菜时,步子迈得比阿妈稍大,但每一步落下时,都能看到她的膝盖有着不易察觉的微屈,那是小脚女子在需要加快速度时,下意识地调整重心、缓解脚部压力的姿态。她们二人,一高一矮(相对我们而言),一双周正弓鞋,一双朴实红布鞋,在狭小的空间里穿梭,步履细碎,姿态各异,却都透着一种被岁月和生活磨砺出的、与小脚共存的坚韧与忙而不乱。三双被紧紧缠裹、穿着红鞋的成熟女性的脚,加上韩梅那双尚在塑造中的半大脚,以及我这对引以为傲的“三寸金莲”,在厨房这片方寸之地,共同演奏着一曲无声的、关于束缚与劳作的交响。

大铁锅里,卤制的大肉“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浓郁的肉香四溢。高高的笼屉架在另一口锅上,里面是刚刚包好的、胖乎乎的饺子,白色的蒸汽带着面香袅袅升起。摘洗干净的白菜翠绿欲滴,放在一旁的竹筐里。舅母从屋角那口大缸里捞出腌了一冬的酸菜,用力挤掉多余的水分,利落地切成细丝,然后将烧热的清油“刺啦”一声炝上去,酸香瞬间被激发出来,令人食指大动。我将洗好的大白萝卜切成细丝,拌上盐,准备做爽口的凉菜。阿妈则在调着酥合丸(类似甜丸子)的馅料,糯米粉、冰糖碎、炒香的芝麻和花生碎混合在一起,甜香诱人。

印着大红“福”字的年馍在另一口笼屉上蒸着,热气腾腾,象征着对来年福运的期盼。煮好的手抓白条(羊肉)盛在大盘里,肉质晶莹,原汁原味。那口最大的锅里,熬饭(一种青海特色的烩菜粥)正咕嘟着,米香、肉香、菜香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是年夜饭桌上不可或缺的温暖。

由于我家祖坟离西宁很远,阿妈和舅舅更是从小就在外奔波,连具体的坟茔位置都难以寻觅,阿大便只在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简单地设了家祭。我将做好的三碗冒尖的白饭、三双崭新的竹筷、一壶烫好的青稞酒以及两盘热气腾腾的年馍,小心翼翼地端到供桌上,恭敬地摆放好,便默默地退回了厨房。祭祀先祖,是男人们的事,女眷不便在场,这是老规矩。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外面的鞭炮声开始密集起来,此起彼伏,宣告着除夕夜的正式来临。

阿大和舅舅在院子里忙碌着。阿大拿出早就写好的大红春联和“福”字,舅舅端着熬好的糨糊,姐夫和内弟俩仔细地将它们贴在院门和屋门上,“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福星高照”,墨迹在红纸上熠熠生辉,寄托着对新年最美好的祝愿。

接着,阿大又在院墙角落,用土块垒了一个小小的桑炉(煨桑台,受藏族、土族习俗影响),放入柏树枝、糌粑、青稞等物,点燃。一股带着特殊清香的烟雾袅袅升起,飘向夜空,这是祈福禳灾,也是与天地神灵的沟通。

年夜饭终于准备停当,一样样被端上堂屋的八仙桌,琳琅满目,香气扑鼻。大肉、饺子、手抓羊肉、酸菜粉条、萝卜丝、酥合丸、熬饭、年馍……丰盛得让人眼花缭乱。

吃饭前,阿妈和舅母笑着抱来几捆早已准备好的、金灿灿的干芝麻杆,仔细地铺在院门口和通往屋门的路上,铺了厚厚一层。阿大笑着说:“来,踩岁了!踩踩踩,踩走晦气,踩来好运!”

我们几个孩子立刻兴奋起来。被舅母放在地上的韩海山,第一个挣脱出来,他穿着虎头鞋,像个小皮球一样,毫不顾忌地在芝麻杆上蹦跳起来,小脚丫踩得芝麻杆“噼啪”脆响,他咯咯笑着,觉得这比什么游戏都有趣。我小心翼翼地踩着我的红色弓鞋,踏进那金黄的“地毯”。我的步子细碎,不敢像海山那样跳跃,只能微微提着气,用那种习惯了的、脚尖与脚跟先后着地的“倒步”,一下下地踩下去。每一下,都能感到鞋底传来芝麻杆断裂时轻微的反弹和清脆的声响,伴随着一股淡淡的植物清香。这感觉新奇又带着一种仪式感,让我暂时忘记了脚上的束缚,嘴角也忍不住上扬。韩梅则被舅母牵着手,她那双新红布鞋试探着、犹豫地落在芝麻杆上,几乎不敢用力。她的眉头因为脚下用力的疼痛而微微蹙着,动作缓慢而笨拙,每一次抬脚都显得有些艰难,全靠舅母半搀半扶,才勉强跟着我们走了几个来回,那“噼啪”声在她脚下也显得格外稀疏和沉闷。芝麻杆被踩断,发出“噼里啪啦”的清脆响声,据说这声音能吓跑“年”兽,踩碎不好的运气,祈求来年平安顺遂。

做完这一切,我们才围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开始享用这一年中最隆重、最温馨的团圆饭。窗外,鞭炮声震耳欲聋,烟火不时划亮夜空;屋内,灯火通明,笑语喧阗,饭菜飘香。阿大和阿妈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舅舅舅母也放松地聊着天,我和韩梅、小海山更是吃得满嘴流油。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