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大和舅舅是踩着除夕的夜色回来的,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和外面清冷的寒气。堂屋里,我们刚收拾完游戏后的残局,见他们回来,又忙着端茶倒水。一家人围坐着说了会儿话,多是阿大和舅舅在外面见闻的零星琐事,年的气氛依旧浓厚。
舅母趁着这当口,跟舅舅低声商量起来,说想趁着这次来西宁城过年,回一趟不远处的娘家看看。她自嫁给舅舅后,因路途不算近,加上家里事多,回去的次数屈指可数,距离上次回娘家,已整整五年了。舅舅是个老实人,听着妻子话语里那份小心翼翼的期盼,没多犹豫便点头答应了。
阿妈知道了这事,也很是支持。她转身从里屋柜子里拿出两瓶用红纸封着口的青稞酒,两块沉甸甸的茯茶砖,还有两条“美丽牌”香烟,用个篮子装了,又特意取了两个新烙的、金黄油亮的锟锅馍放在上面,对舅舅说:“拿着,去她娘家,空着手不像话,这点东西也算是个心意。”
舅母的娘家离我们住的饮马街确实不算近,在城东还要往外些的庄子上。第二天一早,大年初二,他们便收拾停当准备出门。阿大本想给他们雇辆骡车,可这大过年的,街面上空空荡荡,寻了半天也没找到一辆。没法子,只好让舅舅推出那辆旧独轮车。舅母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海山,坐在车子一侧,韩梅则默默地坐在另一侧,舅舅在后面扶着车把,吱吱呀呀地推着他们上了路。
这一去,便是一整天。直到初三中午,饭都快摆上桌了,院门外才传来独轮车那特有的、有些疲惫的“吱嘎”声。
我跟着阿妈迎出去。舅舅推着车,额上见汗,神色有些讪讪的,透着疲惫。舅母抱着还在咿呀学语的海山,一张脸却黑沉得能拧出水来,嘴唇紧抿,显然是憋着一股火气。坐在另一侧的韩梅,小脸煞白,眼圈微微泛红,脸上写满了不甘与委屈,死死咬着下唇。只有不明所以的小海山,不知在哪儿得了块糖,正吃得开心,见我们出来,还咧开嘴,露出几颗小米牙,“嘿嘿”地笑着。舅母刚把他放到地上,他就迈着小短腿噔噔噔跑到我跟前,把小胖手一伸,掌心躺着半块化得黏糊糊的糖:“姐姐,吃糖。”
阿大阿妈互相看了一眼,都察觉到气氛不对。吃饭时,桌上摆着简单的几个菜,阿妈本想缓和下气氛,开口问了句:“她舅母,这趟回去……家里都还好吧?”
话还没说完,舅母立刻甩过来一个极其锐利、带着明显制止意味的眼神,硬生生把阿妈后面的话给堵了回去。阿妈愣了一下,没再作声。
一直低着头的韩梅,看到母亲这副神情,联想到昨日所受的委屈,那强忍了许久的情绪再也抑制不住,竟“啪”地一声撂下筷子,转身就跑回了我们住的里屋。
这动静不小,正埋头吃饭的阿大被筷子敲在碗边的清脆声响吓了一跳,抬起头,看着跑开的韩梅和脸色铁青的舅母,张了张嘴,最终也只是重重叹息一声:“哎……大过年的……” 便又低下头,默默往嘴里扒饭,明显不想掺和这母女间的官司。
我见状,连忙放下碗筷,跟了过去。
走进里屋,只见韩梅正坐在炕沿上,双手掩面,肩膀一耸一耸地,发出压抑的啜泣声。我走到她身边,轻轻坐下,伸手搂住她单薄的肩膀。她没有抗拒,反而靠在我身上,哭得更凶了。过了好一会儿,待她哭声渐渐止歇,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我才柔声问她:“梅子,别光哭,告诉姐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韩梅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讲述了昨天的遭遇,那场景,仿佛一幅残酷的画卷在我眼前缓缓展开。
起初,到了外爷外奶奶家,一切都是喜庆而热情的。五年未见的女儿带着外孙、外孙女回来,两位老人拉着舅母的手,不住地嘘寒问暖,看着虎头虎脑的韩海山,更是欢喜得合不拢嘴。韩梅也被表姐妹、表兄弟们围着,虽有些拘谨,但也感受到了血缘的温暖。
变故发生在午饭后。
一大家子人,围坐在堂屋里喝茶、吃瓜子,气氛原本还算融洽。不知是谁先提起了话头,说起了家里几个女孩的脚。韩梅那位舅舅,一个面色红润、嗓门洪壮的中年汉子,几杯青稞酒下肚,话便开始多了起来。他把自己那个和韩梅同龄的女儿拉到人前,用一种毫不掩饰的炫耀语气说:“来来来,都看看我们丫头这双脚!可是下了真功夫的!”
那女孩,韩梅的表妹,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早熟的矜持,微微抬起脚。她穿着一双正红色的绸面弓鞋,鞋帮上用金线银线绣着精致的“喜鹊登梅”图案,喜鹊灵动,梅花繁复,针脚细密得晃眼。最引人注目的是鞋尖上,还用细细的红丝线缀着个小巧的、毛茸茸的红色绒球,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颤动,平添了几分俏丽。
更重要的是鞋里包裹的那双脚。隔着光滑的绸缎,依然能清晰感受到那极致的纤瘦与陡峭的弧度。脚背高高弓起,像一道被强行弯折的玉钩,绷紧了绸面,形成一个饱满而脆弱的曲线。足尖部分收缩得极紧,形成一个锐利的尖角,使得整只脚看起来仿佛一件精心雕琢的、不似人足的工艺品。她站在那里,似乎并不需要过多移动,她本身的存在,就是一件展示品。
“瞧瞧!这才叫‘三寸金莲’!”韩梅的舅舅得意地环视众人,声音洪亮,“站有站相,将来走起路来,必定是步步生莲!这才是我们家的体面!”
然后,他的目光,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倏地转向了坐在角落、下意识想把脚缩到凳子底下的韩梅。
“再看看梅子……”他拖长了语调,那声音里的温度骤然降了下去,带着毫不留情的审视和对比带来的优越感,“啧,这脚……怕是还没缠到位吧?看着怎么还这么……笨拙?松松垮垮的,没个筋骨样子。这要是走出去,不说别的,跟我们家丫头站一块儿,那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喽!”
韩梅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火辣辣的,像被无数细针扎着。
这时,她那位舅母,一个颧骨略高、嘴唇很薄的中年妇人,也开口了,语气带着一种看似关心、实则刻薄的“劝导”:“她姑(指韩梅母亲),不是我说,这女娃的脚啊,可是顶顶要紧的大事!你可不能心软,更不能偷懒。现在不下狠心把她这双脚缠出个样儿来,等骨头长硬实了,定型了,那可就真来不及了!到时候,说婆家都难,谁家愿意娶个脚板宽得像铁锨头似的媳妇进门?走起路来夯实地,没个女人样子,那不是让人戳脊梁骨,笑话我们娘家没人管教吗?”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外奶奶,也皱起了眉头,看着舅母,语气带着长辈的不悦和责备:“就是!当娘的怎么能这么不上心?我们那时候,哪个不是咬着牙熬过来的?现在疼一阵子,是为了她一辈子的好!你这当娘的要是拎不清,惯着她,那就是害了她!让她将来在婆家抬不起头,吃苦受罪,那都是你这个当娘的造的孽!”
一直闷头抽烟的老舅(舅母的哥哥),也磕了磕烟袋锅,加入了战团,他的话更直接,带着男权社会不容置疑的评判:“女人嘛,德容言功,这‘容’字里头,一双脚顶半边天!脚缠不好,再好的模样也白搭!梅子这脚,现在看确实不像话,传出去,丢的是我们两家的脸面!她姑父(指舅舅)也是个老实人,你们做爹娘的要是不狠心,这闺女将来……唉!” 他那未尽的话语里,充满了对韩梅未来的悲观判定,也像一记重锤,敲在舅母和韩梅的心上。
就连那位年纪轻轻的小舅母(舅舅的弟媳),也抱着自己的孩子,轻声细语地插话,话里话外却带着攀比:“是啊,嫂子,你看我们家丫头,比梅子还小半岁呢,这脚已经开始收了,得抓紧啊。现在疼是疼点,可想想将来,能说个好人家,比什么都强。咱们做女人的,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而那位被众人夸赞的表妹,此刻正微微扬着下巴,那双穿着精美红鞋的“完美”小脚看似随意地站着,实则刻意保持着最能展现其纤巧弧度的姿态。她看向韩梅的眼神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种混合着嘲讽、不屑和强烈优越感的神情,那眼神仿佛在说:“看吧,你就是不如我,你和你娘,都不行。”
所有的矛头,最终都精准地指向了舅母。
“都是你这个当娘的不用功!”
“肯定是偷懒了,舍不得下力气!”
“心肠太软,惯坏了孩子!”
“看看你把闺女耽误成什么样子了!”
“你这不叫疼她,是毁了她一辈子!”
一句句,一声声,或直白,或委婉,或“语重心长”,或冷嘲热讽,从不同的方向袭来,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指责之网,将舅母牢牢地罩在中间。她起初还想辩解两句,说“梅子怕疼”、“已经缠了”、“慢慢来”,但在众人七嘴八舌、仿佛掌握了绝对真理的围攻下,她的声音显得那么微弱无力,很快就被淹没了。她的脸色从最初的尴尬,到涨红,再到最后的铁青和麻木。她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角,指节发白,那双平日里透着利落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被亲人集体审判后的难堪、愤怒,还有一种无处发泄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憋屈。
而这一切的根源,似乎都来自于身边这个不争气的女儿——韩梅。当舅母那压抑着怒火、带着怨恨和失望,甚至隐隐迁怒的眼神,像鞭子一样抽在韩梅身上时,韩梅感觉自己的心都被剜了一下。她觉得自己像一个罪人,一个让母亲在娘家丢尽了脸面的罪人。那无处不在的、针对她双脚的评判和比较,那表妹刺眼的目光,那所有亲戚“为她好”实则将她贬低到尘埃里的言语,汇成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力量,将她那一点点因怕痛而产生的微弱反抗和质疑,彻底碾碎了。
“我当时……我当时恨不得自己立刻消失掉……”韩梅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屈辱,“地上为什么没有缝……为什么……”
突然,韩梅猛地抬起头,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她眼中之前的委屈、恐惧和迷茫,被一种近乎燃烧的、带着狠厉与决绝的火焰取代。她死死盯着我,一字一顿,仿佛在立下最恶毒的誓言:
“娟姐姐!你看着!我回去以后,一定!一定要把脚缠得比她舅舅那个宝贝女儿的脚还要小!还要瘦!还要尖!我要让她站在我面前都自惭形秽!我一定要让他们!让今天所有笑话我、看不起我、指责我阿妈的人,都后悔!都闭嘴!”
我看着她眼中那簇陌生的、带着恨意和毁灭性力量的火焰,心中猛地一沉,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很难想象,这和不久前还在灶台边,带着哭腔茫然问我“女孩子就一定要吃这种苦吗”的那个怯懦女孩,竟是同一个人。那种不情愿的、被动的承受,此刻已经转变为一种主动的、带着强烈报复心理的自我规训。她被那个“吃人”的礼教和审美标准狠狠地羞辱和伤害了,而她的反抗方式,竟是选择以一种更极端的姿态,融入甚至试图超越那个伤害她的标准。
我们又坐了一会儿,待她因激动而颤抖的身体稍稍平复,才一起回到饭桌。桌上的气氛依旧沉闷得能滴出水来。阿大只是又抬头看了我们一眼,再次叹息一声:“哎……说了,大过年的……” 便继续埋头吃饭,不再言语。舅母依旧黑着脸,一言不发,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了。这顿初三的年饭,就在这样一种难以言说的、混合着愤怒、委屈、无奈和某种可怕决心的压抑中,草草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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